常阔有心想一问究竟,但常岁宁啃完饼喝完茶,便未有再闲扯,起身坐到了沙盘前,与他谈起了正事。
常阔便召了部下们过来一同商谈。
他们虽尚未能拿回扬州,但这段时日也绝对没闲着。
当初徐正业离开江都时,虽志在洛阳,但仍是将江都视作了后路来对待的,故而扬州仍留有部将兵力在——
那些余下的兵力依仗着天险与布下的防御,才得以支撑到此时。
而那些防御如今已被常阔大致击溃,关口要道也已被控制,如一堵墙,根基已被挖空,只待大力一推便会轰然倒塌。此刻常岁宁率大军赶回,一举将此墙推倒,夺回江都已是必然之事。
“除了江都扬州,还有江宁,润州……”常岁宁看着沙盘上三城的位置,道:“若扬州失守,那些残余必然会往东南方向,逃往润州……”
她很快道:“我先率军去取扬州,待中军归营后,阿爹与肖主帅即刻去往江宁,之后两军再一左一右于润州会合夹击,力保可一举取回三洲——”
常岁宁说罢,抬眼见那些武将们都看着自己,意识到自己当家做主的姿态有些没太能收得住,便又补上一句看起来不太自信的询问:“阿爹与诸位将军……认为是否可行?”
“大致听来没有问题。”常阔配合地道:“具体是否可行,还须大家一同仔细商榷,再以行军路线先行推演一番……”
众部将回过神来,点头附和。
这厢,常岁宁与众人共同商议行军细则,中间到了饭点,便一同用了饭食,搁下碗筷后,大家又围着沙盘继续探讨。
另一边,荠菜领着何武虎等人大致熟悉了军营事务后,元祥也已和营中交接完毕,安排好了他们晚间下榻的营帐,将带来的东西都搬了进去。
荠菜带着几名娘子军替常岁宁收拾帐中,暂时未领到差事的何武虎等人则全部守在帐外,每每有士兵过来送东西,都要经过他们再三查验——将军在荥阳时才杀了几名奸细,可见这军中也并不十分干净,事关将军安危,必然要再三小心!
秉承如此防备之道,莫说是人了,便是帐外路过的一只蚂蚁,都要被他们拎起来瞪大眼睛从头到脚查验一遍。
临近晚间,常岁宁回来时,见得帐外这般景象,有人拄着刀,有人扛着斧子,还有人累了正蹲地上说话……恍惚间只觉得自己好似哪座山头上的山大王。
面对呼啦啦围上来行礼的何武虎等人,山大王常岁宁将人都赶去休息,与他们道:“都抓紧歇息,养精蓄锐,两日后随我去取扬州。”
两日后?这么快!
何武虎眼睛放亮,声音洪亮地应下,不禁摩拳擦掌——终于到他何武虎还账的时候了!
……
常岁宁率军动身的前夕,肖旻带着中军抵达了营中。
听闻接下来的计策已定,肖旻没有半点意外,他甚至已经习惯了在后面安安静静捡功劳的日子。
次日天色初放亮,常岁宁即已点兵完毕。
临行前,元祥交代了何武虎他们,头一回上战场,是不可能叫他们打先锋的,此行不可冒进,更不可藐视军规,擅自带人单打独斗,要多看多听多学。
何武虎等人正色应下,跟着上马。
姚冉跟到营外相送,她是昨晚跟着肖旻回来的,今日她本想跟上,但常岁宁未允,让她暂时留在营中歇息,负责料理帐中事务。
姚冉唯有遵从安排,此刻道:“……愿将军早日凯旋,属下等将军回来。”
却听那马上之人道:“我不回来了。”
姚冉微怔,只见常岁宁笑着看向她,道:“待我取回扬州,便让人来接你。”
姚冉回过神,也露出笑容,心中莫名几分激荡,点头道:“好。”
随着号角声响起,五万大军齐齐出动,马蹄荡起烟尘,往扬州方向而去。
此一战没有太大悬念。
本就已近粮草断绝的扬州徐军残部,在听闻常岁宁率军攻来的消息后,面对这位“杀主仇人”,纵有些许恨意,却也很难不被恐惧盖过。
此女先杀葛宗,再杀主公,想要杀个他们,那还不跟玩儿似得?
摇摇欲坠的人心被恐惧彻底击溃,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常岁宁的名号犹如压垮人心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的大军还未真正打进扬州,对面甚至便先逃了大半。
先后不过三日,常岁宁便夺下了扬州城门。
此一日午后,常岁宁率军直入扬州城中,令人将“匡复上将军府”围了起来。
常岁宁下马,抬眼看了一眼那面匾额,道了声“拆了吧”,便径直带人踏过朱漆门槛,往这座昔日诞生承载了诸多野心阴谋的府邸中走去。
她来取她的生辰礼了,但愿别让她空跑一趟才好。
前院书房中,听闻常岁宁已破门而入,迟迟不愿离开的骆观临再无分毫侥幸,面色决然地拿起书案上备好的剪刀,猛地往脖颈处扎去。
第323章 喜欢哪个样式的麻袋?
然而当剪刀当真触及到皮肉的一瞬间,他的动作却又顿住,双手颤颤,如何也下不去手。
他历来连一只鸡也不曾亲手杀过,更别说是杀自己了!
他不惧死,否则也不会逃也不逃了……只是此刻他才知晓,原来想要手刃自身,却实在不是一件简单之事。
骆观临几分自恨自嘲地丢了剪刀,而后,他没有犹豫地踩上了一旁的文椅,伸手抓住早已悬挂在梁上的白绫。
他将白绫套上脖子,颤颤闭上眼睛的一瞬,踩着的文椅被蹬翻在地。
身体陡然悬空,呼吸被掠夺的痛苦顷刻笼罩而至,诸多画面在他脑海中纷沓而现,从被贬离京,再到结识徐正业……
这一切如同一场梦境,梦的开端是月下对饮的畅快淋漓,是要于这浑噩浊世另辟新天地的壮志凌云,是对挽救大厦将崩、重新扶持李氏正统的万千希冀。
但不知从何时开始,这场梦的颜色变了,从起初他构想中的五彩斑斓,慢慢只剩下了红与黑,前者是漫天血腥,后者是无边长夜。
长夜将至,而无人可阻。
他的身体开始本能地挣扎起来,他的眼睛瞪得极大,似仍有一丝不甘,欲从这无边黑暗中找寻到一丝名为出口的光亮。
忽而,似有风声至,一缕刺目的雪亮之色随风从他近乎要裂开的瞳孔中闪过——
骆观临以为,这当是他临死前的幻视。
而下一瞬,他忽觉身躯一轻,那被斩断的白绫失去了掌控他性命的能力。
“扑通”一声响,骆观临坠落扑倒在地。
他耳边犹在嗡鸣,下意识地抬眼看去,只见前侧方挂着的那幅雪月图上,赫然多了一把雪亮的长剑,剑刃刺入画幅之中,剑柄之上悬挂着的拿红绳整齐编着的几枚铜板,及铜板下方坠着的平安结,犹在轻颤。
是这把剑斩断了他的白绫?
骆观临大口呼吸咳嗽着,脑中嗡嗡巨响,几乎听不到其它声音,思绪也尚未有完全归笼。
他看到一道身影跑了过来,将那剑拔下,双手捧起。
骆观临艰难地支起上半身,转头看去。
一名披着甲衣的少年人走了进来,接过那把剑,剑身在少年人手中转了个方向,看也无需看上一眼,只听“噌”地一声,锋利剑刃便精准无误地滑入了其另只手握着的剑鞘中。
那少年人看着他,开口竟是庆幸的语气——
“幸而我来得及时,否则便只能替先生收尸哭丧了。”
听得这道清亮悦耳,分明不似男儿的声音,骆观临心头意外一震,定定地看向那人:“……你便是那常岁宁?”
“正是。”那少女抬起握着剑的手,与他一礼,竟称得上客气地道:“岁宁久仰先生大名,幸会。”
她说着,即示意阿澈上前将人扶起。
很快,荠菜便带着一行二十余名披甲的娘子军赶到,将此处围将起来。
骆观临一把拂开阿澈,勉强自行坐立,拿嘶哑不清的嗓音道:“……要杀便杀!”
他无比讽刺地道:“且拿我这项上人头去换一个五品官便是!”
此前他那篇檄文面世之际,女帝即已昭告四下,献徐正业首级者授官三品,凡以其它祸首首级献者,亦可得官五品。
说来,这位宁远将军的五品官职,不正是当初杀葛宗换来的么!
“我如今军功充沛,并不缺先生这一颗首级。”常岁宁在一旁的椅中随意地坐下:“否则方才又何必多此一举救下先生。”
骆观临看着那举手投足间无甚拘束的少女,一字一顿问:“……所以,你意欲为何?”
站在常岁宁身侧,手握砍柴刀的荠菜竖眉道:“我家将军于百忙之中救下你,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要么归顺,要么归天!”
骆观临陡然拧眉,他看着常岁宁,而后忽而发出一声冷笑。
世人口中的将星转世……原来又是一个企图乱世之辈!
果然啊,这世道果然已无可救药了!
可他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旁人?
他也不过只是一个该死的反贼而已!
他嘲讽道:“阁下为何会以为,我竟会甘愿归顺一个杀我旧主之人?”
“先生都说是旧主了,正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常岁宁语气和善地道:“况且你们不是早已离心分袂了吗?他此行去往洛阳,你却未曾跟随,可见已生分歧,因此他死或不死并不紧要,总归你们二人已然缘尽了。”
“而我今日恰至扬州,先生恰要自缢,我恰及时出现救下了先生——”她露出一丝真诚的笑意:“可见我与先生之间才是千帆过尽之后,迟来却天定的缘分。”
骆观临嘴角抽搐了一下,如此荒谬之言,偏她说来毫无负担,实在令他大开眼界:“……如今骆某总算相信当初那篇七十三日杀徐贼的檄文,的确非是他人代笔了!”
她此刻这胡话正说,不吝于往自己脸上贴金之气,同那篇檄文如出一辙!
常岁宁轻点了下头:“说到那檄文,实是受先生所启,班门弄斧,不及先生万一。”
彼时她看罢那篇檄文,便生惊艳之情,想着日后若有机会,定要将此人弄到手才好。
是以,常岁宁的态度尤为良好,并不在意脸皮为何物:“日后还要仰仗先生多多赐教——”
怎么就谈上赐教了?!
骆观临面色沉沉,决绝道:“骆某无意另投他人,而今只求一死!”
常岁宁不赞成地道:“实则今日是我生辰,先生切勿再说此等不吉利的话。”
骆观临面色一凝:“……?”
谁管今日是不是她的生辰!
况且她这一路来,杀的人还少吗?此刻跟他扯什么吉利不吉利!
他不欲再与这言行不同常人的少女多言,开始看向左右,欲图再次谋死之际,却听那道声音问道:“真要说起死字,先生方才已算是死了一次,敢问先生濒死之际,心中当真没有不甘吗?”
骆观临目光一滞。
又听那声音接着道:“我知道,先生今日不过初次与我相见,你我此前立场对立,先生待我自然也谈不上什么好印象。然而,这世间第一眼便看对眼,觉得处处契合的缘分,本就少之又少,纵然是有,大多也是其中一方刻意迎合之下,营造出的陷阱假象——”
“……”骆观临忽觉心口隐隐作痛,死去的回忆如刀,又开始刺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