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一片讨伐声之下,有着令人心惊的暗涌,倭国进犯,东罗不报……这意味着大盛对整片东海与黄海水域,都已经失去了控制。
有官员提议要问罪东罗,不可失了大国威严。
诸声交杂之下,圣册帝却是看向那名奏报的监军,问道:“既已探查到倭军动向,常大将军可有提议亦或良策?”
“常大将军未有多言,只让奴据实禀报圣上。”那监军话至此处,略一犹豫,才道:“但,宁远将军有话欲征得圣人同意……”
魏叔易闻言看向那说话的监军。
平日凡是被拎来上朝,总要呛人几句,今日却始终未发一言的褚太傅,闻言适才凝神一二。
得了圣册帝准允,那名监军太监才往下说道:“宁远将军道,倭患当前,她愿与常大将军留守江都之地,率军击退倭贼,以卫大盛国土海域!”
褚太傅眉毛一抖,噢,果然不回来了。
百官闻得这主动请缨之言,一时心思各异。
这位宁远将军刚立下了大功,按说本该和其父常阔一同回京领赏,抗倭之事,常阔也可以旧疾为由推拒掉……
虽然谁都不说,但在场谁都清楚,抗倭耗时耗力,海上又总要更加凶险,且又是当下这般时局,纵然是从战事角度出发,也实在不是什么好差事。
这个宁远将军当真是年轻气盛,遇到什么战事,她都想凑上前去打一打,结合其一直以来的作风来看,此刻这主动请缨之举,便颇给人以“啊,这里有反贼,我打一下看看。咿,这里有倭贼啊,没打过,也打来试试好了”的初生牛犊四处蹦跶之感。
这份好胜心让人很难评价,但此人的能力,从汴水一战来看,虽必然有夸大之处,却多少也应是有一些本领在的……
鉴于这份苦差目前也无更好人选,便有大臣试着道:“陛下,此提议未尝不可……宁远将军虽年少缺乏经验,但有常大将军在旁,恰可弥补其短缺。”
有几人出声附和。
圣册帝不置可否,依旧问那监军太监:“除此之外,宁远将军可是还说了什么?”
魏叔易也在等。
这监军太监方才答话时神情便犹豫不决,若她只是单单请旨抗倭,此等值得赞允之事,绝不至于让这太监有如此反应。
果然——
“是……”那太监垂着头,道:“奴此番临行前,陛下曾有交代在先,让奴见到宁远将军之后,代陛下问一句宁远将军立下如此大功,可有想要的赏赐,若是暂时没有,可以先好好思量一番,待来日回京领赏时可当面向陛下言明——”
问有功之臣想要何等赏赐,这是帝王爱重功臣的体现,历来并不少见。
但身为功臣,面对如此询问,大多也只会象征性地提一些分量不重的请求,亦或是称一句“分内之事,不敢邀赏”。
但此刻见那监军太监神态,大多官员们皆隐隐意识到了不对劲,直觉告诉他们,接下来怕是会听到什么不寻常的走向——
这名监军太监,头一回见到常岁宁,是在润州。
那时三州皆平,他面对这位最大的功臣,自然百般恭敬谄媚,自然而然地,也就说出了帝王要他传达的话。
在监军太监看来,所谓的“将军可有想要的赏赐”,实则并非是一句真正意义的问话,而是一种帝心甚悦的传达。
彼时,那披着甲衣的少女对他点头,道了句——【多谢公公,我好好想想。】
面对这客气之言,监军太监笑着点头,截止到那时,一切都还很正常。
但他没想到的是……她真想了。
且看得出来,她当真是“好好”想了。
“奴临回京之前,宁远将军让奴带话……”
监军太监尽量拿正常的语气说道:“宁远将军说,抗倭非一日之功,一年两载内她怕是都无法回京领赏……又为后续抗倭事宜,便于协调各处而思虑,因此,斗胆,想向圣人求一官职……”
四下已隐有议论声响起,圣册帝不动声色地问:“如此,她可有想要的官职?”
“宁远将军说……”监军太监声音微低:“扬州江都刺史一职,她应当可以胜任。”
圣册帝眼眸轻动。
那些低低的议论声霎时间炸开了来。
——江都刺史!
——她可以胜任?
好大的口气!
主动求官且罢了,竟要的还是刺史之位,且又是至关重要的江都刺史!
倒不知她究竟是年少天真,不知深浅,还是仗着这份年少天真,堂而皇之地行大肆图谋之举?
多少正经入仕的官员熬上大半辈子,也熬不到一个刺史之位!
听着那些或惊或怒的议论声,圣册帝缓声道:“纵然不提祈福之功,朕此前也的确曾布告允诺过,何人能取徐正业首级,即赐官三品——”
而一州刺史正是三品官职。
这个要求,看得出来的确是认真考虑过的,半点也没有浪费机会。
立即有官员出列:“圣人,论功当赏,固然理所应当!可江都刺史之职至关紧要,况且我大盛朝,历来没有女子为刺史的先例啊!”
更何况,这女子才十七岁少龄!
“她以女子之身所立之功,也从无先例!往前数一数,如她这般功劳者,数月间由九品小吏升作堂堂一道节度使的先例也并非没有——”褚太傅冷哼一声:“立功时未依先例,轮到行赏时却以男女先例说事,张口闭口以女子之身否之,此等酸言酸语,实乃人人得而笑之!”
那名文臣闻言脸色一僵,却阴差阳错地更添几分醋色。
“老夫未曾料到,而今徐贼已死,却酸贼难除。”褚太傅看向那些出言反对之人,冷笑着道:“酸贼亦不可小觑,时而久之,其酸言酸水,恐腐坏朝之栋梁,国之基业也!”
被冠以“酸贼”之名的官员们一时面色各异。
碍于老太傅的诸多语录皆会被一些现眼货色记下,而后整理成册流传开来,而大多数人并不想自己的名字出现在那册子上,且是以被骂的身份——
但政事之争,也不可能就此儿戏退却,只是不敌之下,不免选择改换战术而已——
“太傅之言在理,此事或不该以男女之身论之。”有人选择迂回地道:“只论一州刺史,事关重大……眼下江都刺史之位空悬,论起资历与能力,难道就没有其他人更足以胜任了吗?”
这全天下的要职怎好似成了老农筐里挑着的白菜,凭什么就任她常岁宁随意挑选了?
“正是此理……江都刺史之职并非是仅凭军功便可胜任,想要将一州事务料理妥当,便少不了资历二字。”
“没错,宁远将军资历实在太浅……”
褚太傅闻言未急着反驳,反而道:“这话不假,论起资历,她的确连这大殿之外的一只鸟儿都不如——”
紧接着,他去问那监军太监:“宁远将军自称可以胜任,那她可有说,她如何能够胜任?凭什么能越过那些比她资历深厚之人?”
自己的学生自己了解,她敢扬言要这江都刺史之位,那就必然还有招人嫌的后话——凭经验来看,她自己拿不到的东西,旁人也休想舒舒服服地拿到。
见圣人默许了自己往下说,那监军太监才又道:“宁远将军道……此时的江都最需要的,非是有资历者,而是有能力守得住江都,甚至整个江南,淮南道,及东海黄海海域之人……”
“宁远将军说,只要她在江都一日,便可保无人敢犯江都分毫,绝不叫倭军踏入大盛疆土半寸——”
四下隐隐有冷笑声响起——漂亮的大话谁不会说!
而下一瞬,又听那内监道:“宁远将军允诺,如她所言有失,必当提头来见!”
四下微一静。
那内监再道:“宁远将军还说,倘若有人自认也能做到这般,也敢立下不叫江都之地再有丝毫闪失的允诺,她绝不相争,甘愿让贤。”
四下有着一瞬的凝滞。
合着她是支了个赌桌……先将自己的头押上去了!
其他人若也想上桌,那便需同她一样,也将头押上!
魏叔易愕然之后,即陷入默然。
褚太傅则拿公正公开的语气道:“既如此,诸位但可举荐,亦或自荐!”
第325章 宋大人是不是想拜师了?
江南富庶丰饶,作为江都的扬州,其紧要程度更是不必多言,这正也是当初徐正业选择自扬州起事的缘故所在。
事实上,早在常岁宁收复扬州之前,便有许多官员,暗下已经开始为己方势力谋划接下来的江南官职权力分配了,而这些等待被“分割”的官职中,又数江都刺史一职尤为瞩目,实乃重中之重,谁都想争上一争——
在这些官员们看来,此事尚未真正提上议程呢,此时便突然杀出一个常岁宁来,妄图截下江都刺史之职!
且是以如此霸道的姿态!
是,如今的扬州不比从前,它刚经过徐军的践踏,尚且需要一段时日来重建恢复,甚至此刻又面临倭军之危,无论何人前去上任,去做这江都刺史,必然都要面临前所未有的压力——
但个人压力归压力,朝廷总是要不惜代价去保江都的,此乃国之大事也,怎到了她这里,却成了个人能力的主场了?
如此时局下,正常人谁会说出“有我在一日,便可保无人敢犯江都,绝不叫倭军犯国土半步”的大话来?
她可知这句话的分量有多重?她一人担得起吗?
她一贯是擅长制造噱头的,从不曾遵循“话不可说太满”的处事准则,相反,她每每总要将话说到最满,将路走到最绝,怎么夺人眼球怎么来……
偏偏她又曾有过令大话成真的先例,如此,从她口中出来的大话,便总会有愚民愿意相信——
可想而知,有她这句话压在头上,若换了其他人去做这江都刺史,倘若来日江都,哦,不止是江都,是整个淮南道,整个黄海东海海域……若来日当真有点什么差池,那“顶替”她的刺史人选便会成为妨碍她“救世”、罪孽深重的千古罪人!
顶着如此阴影,这刺史之位旁人能坐得安生吗?
且她逼着旁人押上去的又岂止是一颗人头那般简单,这分明是将相争之人的身家性命、名节官声、后代清誉,乃至家中祖坟的颜面都统统串起来,一并架在火上烤!
这是膈应谁呢?
为官半生,大家也都是从数不清的明争暗斗中蹚出来的,但如此堂而皇之膈应人的争权手段……却是平生仅见!
魏叔易怔然半晌,细思此举之下的条条道道,遂也领略到了其中蕴藏着的【我若做不成,旁人也休想安生】的缺德之美。
听着身侧同僚极度不满的分析交谈声,魏叔易也压低声音加入他们,拿排忧解难的语气道:“宁远将军此举,的确居心叵测了一些,但若想让她的算计落空,却也不是难事……”
几名同僚纷纷看向这位历来多智的魏侍郎。
只听他道:“这江都刺史的人选,只要能够保得江南之地安然无恙,又何惧之有呢?任她如何说,只当清风过耳便是了。”
“……”那几名官员的神情比吞了一百只苍蝇还难看。
一个远在江都的宁远将军便已经十足膈应人了,眼前竟还有个帮着一起膈应他们的!
“只要”能保得江南之地安然无恙?
有一个老实人压低声音,忿忿问魏叔易:“魏侍郎说这话,难道是不知晓现如今的江南是何处境吗?这又岂是一人之力可以作保的?”
魏叔易的神情略郑重两分,声音也高了些:“诸位大人当知,正因如今江南处境堪忧,才更需要能者居之……而非是既想占下要职,却又不敢担责的摆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