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自己擅长泅水,连十年前从河中救下了邻居家的二蛋这种光辉履历都摆了出来;
还有人分外有底气地说,自己曾跟随宁远将军参与了汴水之战,此乃实打实的水战协作经验。
“……”
看着吵翻了天的武将们,肖旻坐在那里,露出了一丝苦笑。
就没人觉得,这对他而言是一种伤害吗?
见得肖旻神情,有武将反应过来,连忙解释道:“肖主帅,您别误会,我们没有别的意思!”
肖旻:……还要怎么有别的意思?
有别的意思也很正常,毕竟他本人也有那个意思。
他此刻只恨自己身为主帅之身,这身份禁锢了他,令他无法随心所欲。
但凡他有一丝选择的余地,他又岂会有不加入大家的可能?
一片激烈的竞争中,此刻在场的人里面,白校尉平静的很突出,他面色淡然地站在那里,像是一朵遗世独立的莲。
他身为只管着百人的小小校尉,原本是不拥有说话的资格的。但当初常岁宁击杀徐正业时,白校尉全程在侧,立下了大功,现如今只待肖旻回京,待全军将士论功行赏之际,一个八品将军职是跑不掉的。
功劳在此,又是宁远将军身边的红人儿,因而,此刻说两句话自荐一下,还是可以的。
但白校尉不说,不投身于竞争之列。
没别的,盖因太得宁远将军青睐,一不小心,已被私下内定了。
如白校尉一般被内定的人还有不少,大多是跟在常岁宁身边,出生入死之下已经有过磨合的,此也是为了战事而虑,虽说明面上不合规矩,但有肖旻在,便也不难安排。
在场之人,凡是看起来如莲般清净出尘的脸庞,有一个算一个,皆是被内定的。
看着争破了头的众人,宛若白莲的白校尉,和气地同肖主帅出谋划策:“手心手背都是肉,主帅若想要一碗水端平,不落下埋怨之辞……属下倒是有个公正的法子。”
听着这“属下”二字,肖主帅心中一阵钝痛,对方跟着宁远将军捡功劳,再见面时,倒不知谁高谁低了。
肖主帅压下红眼病发作的恶念,侧耳倾听了白校尉的提议,并且将其采纳。
于是,当日的大营之中,出现了这样的一幕——
“中了,我中了!”
有人抓着手中写有“常”字的字条,哈哈大笑,欣喜若狂,颇有范进中举之风仪。
是了,白校尉那个公正的提议,即是抓阄,去留全凭运气。
抓了空白字条的,纵然心中颓然不甘,牙都咬碎了,但也很快做好表情管理,来到肖旻身侧,其中有武将不以为意地哈哈一笑:“去留都好!都好!”
同样也在强颜欢笑的肖旻看在眼中,只觉对方圆滑的叫人心疼。
无论如何,分歧总算被压下了,一切落定后,便到了肖旻率军归京之时。
大军动身的前夕,近日忙得脱不开身的常岁宁,依旧亲自来了军中相送,为一众一同出生入死过的将士们践行。
常岁宁刚与江都官员们议完事,便带着何武虎等人骑马赶了过来,身上穿的还是官袍,只是摘下了官帽,浓密的发髻只以一支白玉簪挽在头顶。
听闻宁远将军前来,营中将士们大多激动惊喜。
相较于民间百姓对常岁宁那些神乎其神的事迹追捧,他们对常岁宁的推崇,要来得更加扎实牢固。
宁远将军的事迹,距寻常百姓很远,但离他们很近。
此前他们跟随李逸之时,战事进展不利,军心消沉,被迫内斗,是这位横空出现在常大将军身侧的少年女郎,扭转整合了局面。
而后便是整肃军纪,改换练兵之法,又带着他们打了一场又一场胜仗,乃至在极短的时间内布局截杀徐正业,取得大捷。
这些不是传说,是真实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
他们能得以平安归京领赏,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宁远将军。
此刻,无数目光堆砌之下,让那个绯袍女郎在这本该以男子为尊的沙场之上,立于了有别于常人的崇高之处。
常岁宁带来了那几坛御赐的风知酿。
江南能够平定也好,她的显赫功业也罢,皆非她一人所建,而是众将士们共同交付血肉性命博来的结果。
她拎起一坛酒,拔下酒塞,先敬了战死的同袍亡魂。
泼天的酒香在灼灼晚霞中翻涌着,卷着晚风,于这天地之间,冲开了一条慰藉亡灵的远途。
常岁宁拎着空了的酒坛,与肖旻一同望向远处天际。
余下的五坛酒,常岁宁令人倒入了井中,军中将士,无分高低上下,皆共饮此井水。
井水冰凉甘甜,入口酒香仍存,前路迢迢,再见之期未定,而他们将永远铭记这碗践行酒。
放下酒碗之时,有许多将士忍不住红了眼眶。
此情此景下,常岁宁也破例饮下了这碗酒。
喜儿心中忐忑,虽说此酒是混进了井水中,厨娘炖鱼时放的都比这多,但女郎的酒量浅到骇人听闻,由不得她不怕。
为稳妥起先,喜儿又去舀了碗热汤来,试图再为自家女郎冲淡一下。
然而热汤舀了回来,一转眼便不见了自家女郎,喜儿一路打听着,寻过去,一眼便瞧见了自家女郎拎着长刀,已和肖主帅打了起来!
喜儿手中一抖,汤碗“啪”地一下砸落,赶忙奔上前去,急忙问围在一旁的阿澈和何武虎:“……你们怎都不拦着女郎!”
“拦啥呀!”何武虎的视线紧紧盯着那正过招的二人,目不暇接地道:“将军这是和肖将军切磋刀法呢!”
喜儿闻言这才稍放松一二,又不禁思索,所以……女郎但凡喝了酒,甭管真假,必须得与人打一架吗?
此前,就徐正业是否会前往洛阳之事,常岁宁曾与肖旻打赌,肖旻彼时道,若他赌赢,便请常岁宁为他指点刀法。
结果自然是肖旻输了。
幸而这刀法,到底是指点上了。
收刀之际,肖旻已是大汗淋漓,然而目色通透,已有了悟之色。
常岁宁面上也挂着汗珠,将刀丢给阿澈,接过喜儿递来的帕子擦汗,倒觉得那晕乎之感散去了不少……嗯,酒量见长。
肖旻抬手与常岁宁抱拳,面上笑容痛快舒畅。
常岁宁含笑还他一礼,不远处已燃起了一堆堆篝火。
热风过耳,二人立在喧嚣之外,于这临别之际长谈许久。
肖旻再三与常岁宁道了谢,并拿掏心窝的语气说道:“……现如今外面风言风语无数,那些疑心将军有异心之言,简直是无稽之谈!”
昔日练兵也好,指点他及部将也罢,宁远将军都从不藏私,如此不吝于为朝廷培养将才良兵之人,何来异心?
面对如此信任,常岁宁默然了一下,而后心安理得地点头,拿手中的水壶,碰了碰肖旻手里的酒袋。
篝火燃得正盛之时,随着一声轰鸣,扬州城中各处,忽然有绚烂的烟花相继在夜空中绽放。
无数将士们皆抬首望去,一时皆陷于那盛大的灿烂之中,这个离开江都的前夕,注定是难忘的。
烟火绽放中,常岁宁上了马,同肖旻等人告别而去。
一行人马于夜色中疾驰,奔向那烟花璀璨之处。
很快,扬州城门守卫看清了那驶来的一行人马的为首之人,急忙行礼让行:“见过刺史大人!”
常岁宁穿过城门即下马,而后快步登上了城楼。
城楼之上,荠菜等在那里,见得常岁宁,抱拳行礼:“将军!”
常岁宁笑着与她点头,径直走向立在城楼上方的那道人影,在他身侧站定,与他一同看向城中仍在燃放着的焰火,笑着问道:“先生觉得悦目否?”
被荠菜带来此处的骆观临,看也未看她一眼,负手冷笑道:“铺张奢靡,何谈悦目。”
常岁宁并不生气,微微笑着道:“可是先生,扬州原本就该是这幅模样啊。”
骆观临闻言,负在身后的手,手指微微攥起,渐渐绷紧了嘴角。
是,昔日的扬州城是这般模样的,是徐正业毁了那样的扬州,而他也并不无辜。
“扬州本就不该惨淡淡,苦兮兮。”常岁宁身形微转,回头环视城外:“这样热闹的扬州城才是扬州百姓记忆中的模样。烟花奢靡,却有昭苏之气,那些迟迟仍不敢回迁的流民,见得今夜烟花,便知可以回家了。”
骆观临一时沉默着,却也下意识地与她一同看向城外方向。
这些时日在刺史府中,常岁宁并不过分禁锢他的行动,故而他也得以知晓外界的诸多消息。
甚至常岁宁会将每日定下的新举措,交由他“过目”,不管他看是不看,她每日都会让人送来。
而事实上,他都看了。
见微可知著,更何况她所行并非“微末”。
良久的沉默后,骆观临开了口:“我可否问常刺史一个问题?”
“先生只管问来。”
“常刺史,想做谁?”
常岁宁赞许地点头:“先生这个问题问得甚好。”
骆观临:“……”
哪里就甚好了?
这种答话前,先肯定对方一番的口吻,怎好似在哄三岁孩童开心?
“先生肯问我话,便是甚好。”常岁宁看着城外夜色,笑着道:“先生问我想做谁,我谁也不想做,只想做常岁宁。”
骆观临微皱眉:“……如此,常岁宁欲何为?”
“还未想好。”
骆观临:“?”
“所以请先生教我。”常岁宁转头看向他,眼神真诚地道:“先生教我如何做常岁宁,我便如何做常岁宁。”
这种“我很需要先生来教,才不至于误入歧途”的眼神,叫骆观临“呵”地笑了一声——满嘴谎话!
偏生对方又厚颜道:“先生这张嘴威震四海,还教不好我一个区区常岁宁吗?”
骆观临又凉笑一声:“在下可没这泼天本领。”
“先生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骆观临:“我看常刺史心中分明早有所向,又何须旁人来教?”
“是,我本有道要守。”常岁宁转过身,面向城内漫天焰火,脸庞在忽明忽暗中隐现,声音也随焰火声起伏着,较之方才多了认真:“可单凭我一人之力,远不足以办到。这天下之大,如先生这般有才之士如群星璀璨,我欲聚群星之力,融会贯通,重列天地星棋之盘,为天下所用,使将崩之山河早日恢复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