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叫卖声交杂着,推着装满了水桶的轮车的汉子口中高喊着“借过借过”,人群纷纷避让,一名锦衣男子慌忙举起手中的鸟笼,口中不满道:“赶着投胎呢!”
王岳的目光越过杂乱的人群,看向街对面一家食肆,那家食肆外站着一名妇人,正热情地招呼客人进去吃饭。
妇人拿蓝花布包着头发,肩上搭着白汗巾,干净利落,肤色微黑,笑起来很朴实。
那提着鸟笼的锦衣公子走过去,往那食肆上方的招牌瞧了一眼,笑道:“……原来是吃饭的地方啊,女子开门迎客,我还当哪家花楼这么早就开了张呢!”
他身后一群好友们跟着起哄应和:“那就是柳公子眼拙了,哪家花楼的迎客花娘会长成这样啊!”
“就是,花娘若长这样,不如趁早关门大吉算了!”
那妇人被他们讥笑打量着,一时间面红耳赤,想要还嘴,又死死忍住。
食肆中的伙计幸灾乐祸地瞧着这一幕。
马车在行驶着,王岳只隐隐听到开头那句,也是叹了口气,这样的状况,必然不是个例。
千百年来的固有之物,远不是一条政令就可以消除的,但这条政令能够施行下去,已经是一个很罕见的开始了。
那间食肆外,那锦衣男子盯着那妇人涨红羞恼的脸,正哈哈大笑时,忽然听得身后响起一道男人的声音:“人家好端端招呼客人,这位郎君若吃不起,不愿做东请客,也可以不进去的,何必强颜嬉闹来掩饰囊中羞涩呢?”
“谁说本郎君吃不起!”锦衣男子羞恼地回过头去,只见那说话之人牵着匹棕马,身量七尺有余,约三十出头,生得仪表堂堂,一双入鬓长眉甚是浓密,尤为吸睛。
其人此际面容含笑,脚踩长靴,背后背着只长匣,不知装着什么,周身竟有两分江湖侠气。
见他身量气态,锦衣男子的气势当即弱了许多,为了颜面,唯有向身边人道:“进去,今日就在这吃了!”
说着,大步往店中走去,大声道:“把上好的酒菜都拿出来,本郎君有的是银子!”
妇人跟进去之前,向那长眉男子感激地点头。
男人牵马而去,迎面遇一老翁,开口问道:“敢问老丈,刺史府可是一直往前?”
不多时,食肆中,看着摆满了整整一大桌、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各类肉菜,锦衣男子一阵肉疼——区区一小店……竟有这么多花样!
柜台后的掌柜心情很好,冲一旁伙计招手:“愣着干什么,快去招待贵客!”
伙计撇了撇嘴,不情愿地上前去。
店里如今招了两名妇人做事,本就叫人觉得不顺眼,且若安安分分在后院洗洗碗也就罢了,其中一人却还不知足,想着往前堂来,好拿更高的月钱……他本和掌柜的说,女子呆在前堂多半会影响风水生意,所以才让那妇人去店外招揽食客,便是想向掌柜证明他没说假话——
这下倒好,那妇人才站出去,就招来个冤大头!掌柜笑的眼睛都瞧不见了!
经过伙计身边时,妇人露出一个笑来。
伙计心中烦闷,却只能端着笑脸去招待那群人。
妇人来至后院,笑容淡去,忽地红了眼眶,拿袖子擦起眼泪来。
第361章 唐休困
听得一声喊,妇人将眼泪擦干后,快步走到后厨门外,抱起堆满了碗碟的大木盆,来到井边,利索地提桶打水洗碗。
一旁正在拿刀刮鱼的妇人见她眼尾通红着不说话,忙问了句:“巧娘,怎么了这是?前头又刁难你了?”
被唤作巧娘的妇人吸了吸鼻子,没说话。
刮鱼的妇人拎着杀鱼刀作势要起身:“看我不刮了他一层皮去!”
“齐家嫂子……”巧娘抬手按住对面妇人的手臂,嗔道:“你就别逗我了。”
妇人自然不会真的去拿刀刮人,二人不过说说闹闹,苦中作乐罢了。
巧娘这才开口,说起方才发生的事。
杀鱼妇人唾骂了两句,末了还是叹口气:“……不过想凭本事吃口饭,怎就这么难!”
“是啊,可真难。”巧娘低着头洗碗,道:“出来难,在家里也难……打从囡囡她爹死后,我一个寡妇带着闺女,门前的难听话也没少过。横竖都是个难字,我倒情愿出来难,至少有钱拿!”
说到最后一句,巧娘露出苦涩却又安心的笑意:“前日开了月钱,我去肉铺里买了大半斤腿肉,还给囡囡裁了新裙,囡囡欢喜得不行,睡觉时都还要抱在怀里头。”
她手下刷碗的动作又快又干净,说到女儿,那仅有的苦涩也不见了:“齐嫂子,有钱使真好,自己能拿钱养家真好。”
此前她带着囡囡,身边人都劝她找个人家改嫁,媒婆给她牵了几个人家,且不提她中意与否了,对方都不乐意她带着囡囡,言辞间挑挑拣拣,她为此不知抱着女儿哭了多少回。
但现今好了,她也能出来做工,可以凭自己的手,为自己和囡囡挣上一口饭吃,便暂时不必再去考虑改嫁那桩糟心事了!
“你能这么想,嫂子就放心了。”刮鱼的妇人道:“咱就在这儿好好做事,任谁说破了天,咱都不回家!咱们要是灰溜溜抹着眼泪回了家,正遂了那些人的意了!”
说到后头,妇人抬了抬下颌,示意前堂方向。
“是。”巧娘点头:“掌柜的也不是眼瞎的,开门做生意,就是要赚钱的……谁的活儿干的仔细又勤快,谁背地里偷奸耍滑生怕被人比下去,时间久了,掌柜的心里自然有本账,咱们好好做活,谁都挤不走。”
且她们能出来做活,是常刺史想了许多法子才办到的,各处肯用女工,是因为官府给了相应的好处。
她们不懂那些复杂的门道,但巧娘知道,通俗了来说,常刺史是在她们身上花了银子的,她们很多人生来便被叫做“赔钱货”,但这一回,怎么着都不能让常刺史赔了钱去。
如此,就更得好好干了,不能叫常刺史白费了苦心,更不能让人拿她们的不争气,再去笑话常刺史净做无用功。
她们不比常刺史,人人都说常刺史是天生的将星,常刺史做的那些事,是她们八辈子都学不来的。她们固然羡慕仰望,但也知道,常刺史只有一个,并非人人都能成为常刺史。
但这样仅有一个的常刺史,却惦记着她们,想拉着无数个这样普通的她们一同站起来,这份用意就更显珍贵了。
所以,她们得争气。
而她们在食肆里打打杂,且不是最难的,听说那些去学手艺、做匠工的女子们才难呢,很多行当都不要女子进门,她们被排挤刁难,不知要受多少讽刺和冷眼。
说到最后,齐家娘子笑着道:“万事开头如上坡,但往后会好的!”
“是,各处刚招用女工时,村头那几个婆子,比谁啐得都大声,说什么‘不要脸面的才会出去厮混’,‘不晓得被人骗去做什么勾当’,‘字都不识一个,当心被人哄了去’,‘小姑娘家的成日出去抛头露面,家都不着,亲事都不好说的’……总之没句好话。”
巧娘说到这里,撇嘴一笑:“可前两日,其中一个还跑来问我,咱们铺子里还招不招女工了,她想把她大孙女也送来一道儿做工。”
做的人多了,见人家都挣着银子了,可不得着急了吗?
脸面是什么?在哗啦啦的铜板面前,它要真有那么重要的话,便也不会有那么多宁可卖儿卖女,也要去换钱的人了。
“所以我总想,只要咱们撑过去,说不定会越来越好的……”巧娘将刷干净的碗碟摞起来,“一年不够就两年,两年不够就十年……说不定等囡囡长大后,她们会觉得,能凭自己双手吃饭,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没错!”齐家娘子抬手拿手背蹭了蹭额头的汗珠子,咧嘴笑道:“昨日听一群来吃饭的读书人说什么,君子贵……贵在自立?咱们也当一回贵君子!”
“怎么还成君子啦……”巧娘笑着为齐家娘子摘下她额头上沾着的一片鱼鳞。
夏日日光闪动着,照在那堆被刮下的鱼鳞上,五彩华光闪烁间,鱼鳞好似也成了华贵的珠宝。
……
那名身背长匣的长眉男子,已来至刺史府外。
听得男子来意,守在外面的官差正冲他摇着头,伸手指了个方向:“……去那边,去那边。”
男子再次拱手,笑着道:“这位差爷,我是想见刺史大人,还望通报一声。”
“想见刺史大人的多了去了,可我们刺史大人岂是谁想见就能见的?”官差再次摆手赶人。
“可刺史大人现如今不是正在广招人才吗?”男子问道。
“是广招人才呢!”另一名官差也指向侧门方向:“所以让你去那边,从那里进去排队,有意者统一登记入册,之后若能经过考核,便可依照所擅分派差事!”
男子转头瞧了瞧,见得那长长的队伍,发愁迟疑了一下,还是道:“在下还是想见刺史大人。”
官差有些烦了:“……你这人怎听不懂人说话,都说了去那边入册!每日像你这样的人,少说也有百十号,若都由刺史大人亲自来见,那我们刺史大人岂不是什么都不用做了!”
“如我者,百十号?”男子自信一笑:“那想来不能比吧。”
那两名官差互视一眼,都不禁嗤笑起来。
“……阁下这份厚颜,倒是他们比不得的!”
“你既无请柬,便去那边老老实实登记,休要在此处蛮缠!”
其中一名官差见得两辆马车正驶来,料想是刺史大人回来了,忙拿手中刀鞘将男子推开:“快走快走,勿再挡道……!”
男子下了石阶,避至一旁,见得官差神情,有所思索地转头看去。
随着马车停稳,骆观临自车内而出,恰对上男子探究的视线。
一愣之后,骆观临快步走上前去,来到那长眉男子面前,意外不已地问:“……贤弟怎这么快便到了?”
又为何会直接找来了刺史府?他信上不是都统一说了,在外面酒楼见面的吗?
那他称作贤弟的男子也是一怔,微眯起眸子:“阁下是……?”
骆观临只当是脸上的面具阻碍了二人的相认,正要往下说时,只见男子神情一振,已径直越过他,快步往他身后走去。
也下了马车的常岁宁,正向此处走来。
随着官差行礼,长眉男子已知晓了她的身份,一双眼睛亮起,垂首抱拳行礼:“在下唐醒,久仰常刺史大名了!”
常岁宁有些讶然地询问道:“唐醒……唐休困?”
长眉男子大感讶异:“常刺史竟听说过在下?”
他的威名竟已传到江都来了?
常岁宁笑着看向他身后走来的骆观临,点头道:“听过。”
这时王岳也已下了马车,常岁宁遂邀请那长眉男子一同去府中说话。
长眉男子喜出望外,又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马。
常岁宁便示意官差帮他牵马。
长眉男子道着谢,跟在常岁宁身侧进了刺史府。
一路上,眼看着那长眉男子走在前头和常岁宁说着话,王岳低声问骆观临:“此人是……”
骆观临:“他便是我曾多次与你提到过的唐醒……”
王岳立时问:“那个五台山浪子啊……也是你诓骗来的?”
所以,他不是唯一被骗的是吗?
骆观临:“……”
事实虽是如此,但眼下看起来却完全不像这么回事,倒叫他有些茫然了。
眼看唐醒并未认出自己,骆观临也未急着找唐醒说话,路上人多眼杂,不是说话的好时机。
待常岁宁将人请进了偏厅中,骆观临适才摘下面具相示。
唐醒甚是吃惊:“骆兄?你怎会在此处?!传闻不是说你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