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得常刺史相救,大难未死。”
唐醒既惊又喜,上前扶住骆观临的肩膀,重重拍了拍,末了,感慨道:“没想到还能在此处再见旧友……幸甚至哉!”
“所以,贤弟并不曾收到我的书信——”
骆观临问罢,见唐醒神情疑惑,即有了明确答案,也是,从江都到五台山,书信怎么也不可能这么快的,所以方才他见到唐醒出现在刺史府外,才会那般意外。
“我自去年起,便离家游历去了,已有年余未回五台山了!”唐醒笑着道:“今日能在此见到骆兄,实是缘分使然!”
如此,骆观临便重新向常岁宁引荐唐醒。
末了,唐醒道:“在下久闻常刺史大名,此行不远千里来江都,只为一睹大人威仪风采!”
见得旧友这幅不值钱的模样,骆观临的心情甚是复杂。
唐醒,字休困,代州五台山人士,也是他去信的三位好友之一。
去信前,他曾对常岁宁道,唐醒虽是三人中唯一文武兼备者,但其人心性不定,居无定所,甚为浪荡,是三人中最难说服的一个。
可他口中“最难说服”的这一个,却成了最不值钱的一个,无需他诓,便主动送上了门来。
常岁宁心情甚佳,今日称得上是双喜临门了。
很快,王长史使人来寻,说是有一道急务需她过目,常岁宁便让骆观临先代她招待贵客,一边吩咐喜儿,让厨房备下晚间宴客的酒菜。
常岁宁离开后,骆观临才问:“……休困,你怎突然来了江都?”
“方才不是已经说过了,只因仰慕常刺史大名,特来一睹真容!”唐醒满眼钦佩之色:“……七十三日杀徐贼,何其痛快淋漓!”
骆观临沉默住了,所以,完全不在乎他的感受和生死是吗?
但他同时也清楚唐醒的为人,对方洒脱不羁,历来不喜被世俗约束,同好友相交,亦是求同存异,并不会被友人改变原本的想法。
此类人,自有自己的一套是非观。寻常世俗意义上的好坏对错,是没办法套用在他身上的。
骆观临曾在五台山任县令之职,他正是那时结识了还很年少的唐醒,起初对方因孤身剿匪之举同他有了交集。二人年龄虽差了十岁,但唐醒远比同龄少年见识广阔,一来二去,二人便成为了好友。
但之后唐醒曾与他道,那次剿匪并非是为民除害,而是与父母赌气,离家出走,未带分文,于是萌生了去匪窝里挣点盘缠的想法。
唐醒的“浪人”事迹还有许多,譬如他十二岁时被家中准备送进代州最好的书院,却在前去拜师的路上,将束脩送给了路边卖身葬父的孤女,自行游荡去了。
他乃当地富家子弟,家中兄弟众多,但他是最与众不同的那一个,也是爹娘最想扔掉的那个。
之所以取名唐醒,是因生来嗜睡,不哭不闹,令人担忧,于是不单取名为“醒”,又取“休困”为字……这也是唐家爹娘最后悔之事——坏就坏在这个名字上了!
长大后的唐醒,比寻常孩童淘神太多,成日没个消停,正如其名。
他自少时便时常没个踪影,最喜游历与新奇事物。
此时此刻,骆观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对方怕就是冲着常岁宁的“新奇”来的——近年间,天底下还有比她更新奇的吗?
他那封信,实在多余。
唐醒虽然奉行我行我素,但也并非全然不顾虑好友的感受,他此刻不忘开解骆观临:“骆兄,人生在世,谁没走过几次弯路?如你这般敢想敢做者,才算不枉此生!”
他并不否定骆观临跟随徐正业起事之举,他也从不认为朋友之间就该全然一致,毕竟他广游天下,朋友实在太多了。且在他看来,人各有异,见解与志向不同,是需要理解和相互尊重的。
骆观临追逐的是“君贤臣明”。
他追逐的则是奇人奇事。
当晚,常岁宁设宴招待王岳与唐醒。
宴后,饮了酒的唐醒打开自己随身携带的长匣。
姚冉看着那言辞不羁,与这座刺史府格格不入的怪人,和他手中捧起的长剑,只听他道:“在下久闻常刺史武艺超群,今日不知可否请刺史大人赐教一二?”
常岁宁应了,临出厅门时,向七虎借了剑。
跟在后面的唐醒将她随手借剑的行为看在眼中,不觉抬眉,愈发觉得有趣了。
姚冉也紧跟着出去,此人生得人高马大却又形骸放浪,她恐对方会当真伤到刺史大人。
好在事实证明是她多虑了,见得庭院中体形悬殊过大的二人过了十数招后,自家大人已然占据了上风,姚冉露出轻松笑意。
也是,比剑是她家大人擅长的,或者说,除了摔跤之类正面拼力气的过招之外,凡是手中有武器的比法儿,她家大人都是不怕的。
随着“叮”地一声响,唐醒手中长剑落地,胜负已有分晓。
常岁宁上前两步,拿手中剑挑起唐醒的剑,另只手接住,横握剑柄,递还给唐醒。
静立原地的唐醒如梦初醒般,双手捧过冰凉剑刃,双眸晶亮无比,心潮激动澎湃。
次日一早,几乎一夜没睡的王岳刚起身,寻到骆观临,便问:“……那个五台山浪子呢?”
同是择主而来,他想找对方说说话,相互之间交流一下。
却听骆观临道:“走了。”
“这就走了?”王岳心中一慌,感觉被同类抛弃了,压低声音问:“怎么走的?见势不对,趁夜翻墙?”
骆观临看他一眼:“随刺史大人去往军中了。”
王岳:“?”
这么个走法啊。
不是……这些人做决定,都这么草率的吗?完全都不需要时间来思考的吗?
……
同一刻,远在京师的孟列,刚从大云寺出来。
他已在大云寺中住了半月之久,直至此时离开,心中已有了一个决定。
但回到登泰楼后,一封自江都而来的书信,却又突然打乱了他的决定。
第362章 旧主之物再现
……
在大云寺众僧人眼中,这些年来,每每那位孟东家来大云寺,总会与住持大师谈佛法。因而此番孟列在大云寺长住至今,大多僧众只当是其感怀住持方丈圆寂,而未觉有异。
自无绝“圆寂”后,孟列于无望中,试图为自己找寻一个出口。
他意识到饮酒是无用的,他试着来到大云寺,以修心养性之名借住在此。
在寺中的这些天,他看到无绝的墓塔被建起,看到天女塔外把守的武僧只剩下了一人,不再有从前的肃穆与戒严。
无绝走了,天女塔存在的意义也跟着走了,一切希望似乎也都随之消亡,归于虚空。
孟列麻木浑噩间,曾听寺中僧人充满禅意的声音传入耳中,那僧人与他道,这世间一切本为虚妄。
他陷于这浑噩中,夜间躺在禅院中用来纳凉的竹榻之上,拿空洞的目光遥望夜幕繁星,试图参悟何为虚妄。
但他迟迟找不到答案,只能放任自己坠入虚空之中,麻木地闭上眼睛,一度分不清今夕何夕。
他又做梦了,梦到了那遥远的旧事。
那时也是个夏夜,因是夏日,腥臭气便更加浓郁,有人被锁在一座生锈染血的巨大铁笼中,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头发蓬乱,衣衫褴褛,身上新旧伤口交错黏连。
梦中他以旁观者的角度去看,怎么都辨不出那是个“人”,倒像极了一头真正的困兽。
他做了很多年的困兽,起初像他一样的人有很多,但渐渐地都死了,或是试药而死,或是放血而死,又或是发疯而死。
他们被一名道人囚禁在此,那道人为当地许多达官显贵秘密炼制丹药,在无人看到的地方,他们也只是那丹方中的一味“药材”。
同批被抓来的人当中,他是活得最久的那一个,他在那无边无际的血腥和恐惧中,只紧紧抓住一个念头,那便是活下去。
但他很快就要活不下去了,上回他听两名道士悄悄议论着说,如今外头风声正紧,为避风头,短时日内不会再有新的人被送来了。
而那时,这巨大的笼子里,只剩下了两个人可用。
但就在半个时辰前,两个人也只剩下了一个,另一个此刻趴在他的脚边,已经没了动静。
那个人疯了,又哭又笑地冲上来撕咬他,于是他只能杀了对方——实际上,那人被关进来尚且不足一年,起初对方还曾偷偷邀他一起想办法逃出去,他未曾理会,对方便以为他早已吓傻了。
但长久的囚禁,被毒打,被取血,眼看着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去……对方最后的一丝理智,终于还是在今日被击溃了。
【只剩下你我二人了,他们明日再来取血,我们都撑不住的】
【不对,你可以,你虽然不说话……但你活得最久,你肯定有办法的对不对?你救救我,求你救救我吧!】
【不,你不会救我的……你会害死我,如果明日一定要死一个,肯定是我!】
【你不会救我的……】对方哭着重复着这句话,眼中变得混沌疯狂,于是朝他扑来,从失控挥打变成癫狂的撕咬。
一动不动的他,终于将对方压扑在笼中,死死锁住对方的喉咙,直到对方粗重混乱的呼吸彻底消失,笼中归于寂静。
他能活得久,在于他从不做无用之事,他会谨慎观察每个人,他会拼命咽下一切可以吞下的食物,他永远不会让自己成为看起来最弱的那一个,因为看起来虚弱将死之人没有养着的必要,会被“优先”放干所有的血。
不单如此,他还会静观那些人试图逃跑、打斗,必要时他甚至会暗中推波助澜,因为犯错和不安分的人,也会被“优先”处理掉。
在这小小的一方铁笼天地中,他是唯一能够冷静摸清一切规则的人,他在这里目送许多人死去,也因此积累下了最实用的求生经验,但这些都用不上了,现如今只剩下他一人,他终于还是要死掉了。
但这场他眼中的“必然”,却在那个夏夜里,因为一行人的闯入,而忽然被改写。
那行人举着火把快步走了进来,火把凑到笼子前,来人被笼中狼藉可怖的他吓了一跳。
他听到那人说——【殿下,还有人活着。】
【殿下】是谁?
他只往笼中更深处缩去。
直到笼门被打开,他透过自己眼前蓬乱的头发,看到很多人走了过来,那些人很快又让到两侧,一名看起来十四五岁的少年走来,微弯身瞧了瞧他。
那少年有一双极湛亮幽静的眸子,周身贵气天成,与此地的阴暗潮湿,闷热腥臭格格不入。
【出来吧。】对视片刻后,那少年开口,是清晰的关内官话。
片刻后,他拖着脚上的锁链,小心翼翼而又防备地挪爬出来。出了笼子,他仍在跪趴在地,而不敢贸然直起身子,因为在他的求生认知里,那是挑衅的,也是危险的。
他听到那少年问:【你叫什么名字?何方人士?多大年纪?被关在此处多久了?】
他拿艰涩喑哑的声音答:【蒙烈,甘州罪奴,二十岁整,自十二岁被带到此地,已有八年。】
片刻,他听那少年对身边人道:【常副将,他好像很厉害。】
那被唤作常副将的人“嗯”了一声:【被关八年头脑还能如此清晰,是个心性坚韧之人。】
不多时,一名士兵将那为首的道人拖了过来,那道人挣扎求饶,说自己也只是奉命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