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他杀了吧。】
听得少年这句语气如常之言,他怔怔地抬眼,看着那把递到自己面前的剑,视线再往上移,他见到那少年转头看了眼笼中的尸体,又与他道:【替自己,也替他们报仇。】
那一刻,他倏然震住,那句“也替他们报仇”,似同一句有力的恩恕,消解了他求生之下的诸多恶行。
他颤颤地接过那把剑,笨拙地将剑拔出,他双手紧握着上前,刺穿了那道人的胸膛,温热的鲜血迸溅。
他再次跪伏在地,双手将那把剑高高捧起,还给它的主人。
他赤足跟着那少年离开此处,出了暗室,外面正值黑夜,但有皎月与繁星,风声与虫鸣。
他的眼泪忽而无声汹涌,紧绷了八年之久的警惕与麻木在此一刻被卸下,眼泪冲去旧日血污,他看向前方那少年在月下轻盈地跃上马背,抓起缰绳之际,对身侧之人道:【天亮后,让甘州知府来见我。】
说着,看向他:【把他也带上吧。】
再之后,他便成了孟列,成为了那少年背后的亲卫之一。
他迅速生出了新的血肉,他拼命地去学习一切新的事物。数年后,他便得以由暗处走到明处,为殿下经营起了登泰楼的前身,负责搜集及传递消息。
得知殿下是女子之身的秘密,很突然也很偶然,但那对他来说不重要,是男子还是女子不重要,是对是错不重要,只有殿下本身才重要。
自甘州那个夏夜,从铁笼中脱身之后,追随效忠殿下,便是他此生唯一要做的事。
所以,当殿下说要解散情报楼时,他没办法奉命,于是殿下给他留下半枚令牌,让他在京师等候。
他等了三年,等回了殿下的死讯。
但他仍不认为那是结束。
曾经被囚禁的那八年,让他对西域一些古怪的邪术有所了解,于是他远赴西域,固执地去寻求秘法。
天女塔建成,常阔从北狄带回了殿下的遗骨,崔大都督寻到了塑像之玉,无绝启阵……他们拼拼凑凑着,试图为殿下铺一条回家的路。
但最终还是失败了,无绝死了,阵法便无用了。
可这仍然不会是结束!
孟列自梦中转身,张开眼睛,猛地自凉榻上坐起身,眼神恢复了坚定。
他要再赴西域,不,不止是西域,他会走遍大盛,重新去找寻新的秘法!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天公在上,当不吝赐予以己身护万民的殿下一线生机!
孟列仰望夜幕天穹,似在祈求上天怜悯,又似怀有不惧与天意相争之决心。
次日清晨,他即离开了大云寺。
他坐在马车中,打开了携带的箱笼,他在大云寺住了足足半月,少不了要随身携带衣物及文房之物。而此刻,他打开那只盛放纸笔书卷的箱子,里面却多了一只来时没有的匣子。
那匣子上蒙着黑布,孟列再三妥善安放,适才重新将箱子合上锁好。
他在车内闭眸养神,已做好了今日便动身离开京师的准备。
当年的经历让他锻造出了超乎常人的戒备与坚韧,却也让他很难再去相信他人,他防人之心极重,骨子里淡漠冷血,纵然待常阔等人却也不敢尽信。也因此,这些年来便一直孑然一人。
一个人也很好,无牵无挂,他大可以去做他想做的事,纵然死在途中,却也是他最好的归宿。
孟列回到登泰楼,便让贴身仆从收拾行李。
见他不再像先前那般消沉无望,仆从悄悄松了口气,也不多问他要去何处,只转身捧来这些时日各处送来的书信等物。
仆从收拾行李的间隙,孟列将那些书信挑拣了来看,先是乔央的,乔央在信上与他说起了“阿无”,并邀他前去一观,还信誓旦旦地与他保证,若他见到那狗崽,定也会相信转世轮回之说。
“……”孟列拧眉目露嫌弃之色,把信丢到一旁。
他将各处情报运营的密信也一一过目处理妥当,这些年来,他不曾荒废了登泰楼的真正作用。
最后,孟列才看到还有一只梨花木匣子,打开来看,只见其中有一只巴掌大的方正锦盒,和一封书信。
或是因信封上书着的【孟列亲启】四字的字迹太过熟悉,他下意识地先拆看了书信,先看落款,见是常岁宁所写,心中有一瞬失落,却又在意料之中。
常家那女娃擅临摹殿下笔迹,他自也是知晓的。
挥去那难言的失落之感,孟列才去看信中那过于简洁的内容,信上说有要事与他相商,却未直接明言,而是道,待他看罢信物,回信之后再行详说。
孟列敏锐地察觉到这封信的来意是为了“探路”。
常家女娃在他这里探什么路?
信物又是何物?
孟列思索着拿起那只锦盒,打开后看清其内之物的一瞬,神情猛然凝固。
他不可置信地拿出那半枚令牌,片刻,陡然转身走向内室,旋开室内机关,动作稍显急乱地取出自己的那半枚令牌——
而后,他迎着窗外炙热的日光,将两半令牌缓缓合在一起,直到它们互相补全对方的残缺……果然丝毫不差!
这正是殿下当年与他一分为二的信物!
殿下当年曾说,之后若有事吩咐他,便会使人拿另外半枚令牌来见……
曾几何时,他一度要以为自己这辈子都没机会再见到另外半枚令牌出现了!
但他旧主之物,怎会在常家女娃手中?
是殿下当年留给她的?还是另有其它内情?
孟列又急忙去看那封信,再看到那一行【回信之后,再行详说】,当即就道:“……风信,取笔墨来!”
仆从闻声刚进来,却又听孟列道:“不必了!行李可备妥了?”
见仆从点头,孟列立刻抬脚往外走去。
回信太慢,且此事紧要至极,他要去江都,先去江都!
孟列坐上马车离开京师之时,正值正午。
国子监内刚放了课,乔祭酒回到住处,和往常一样,先去抱了抱狗崽。
用饭时,也在身边给狗崽单独备了个座位,并在狗碗里倒好羊奶。
乔玉绵在医堂里,乔玉柏则和同窗们一起,兄妹二人午间都不回来用饭,此刻饭桌上只有乔祭酒夫妇二人,王氏看着丈夫照料奶狗的离谱举动,已经习以为常。
给狗崽倒好羊奶后,乔祭酒给自己浅斟了一盅酒,嗅了嗅酒香,再看向埋头喝奶的狗崽,叹道:“早跟你说本本分分做个好和尚,非不听……现在知道后悔了吧?”
“阿无”恍若未闻,专心喝奶。
而远在千里外的无绝,却打了结结实实的喷嚏。
第363章 人嫌狗厌
无绝被这个喷嚏震得胸腔发疼,捂着肋骨“哎哟”了一声,一抬眼,正见一旁捣药的童子嫌弃地冲他翻了个白眼。
靠在藤椅中乘凉的无绝,多少被这白眼刺激到,气道:“……你这顽童怎这般无礼,我好歹是你师伯!”
说着,转身向来人告状:“师弟,你这教的是什么徒弟?”
来人着广袖道袍,木簪束发,四十岁出头的模样,闻言并不帮无绝训斥徒弟,而是道:“师兄既然清楚此中问题缘由在于自身,又同他一个孩子计较什么呢?”
“在于自身?我到底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我!”坐在藤椅里的无绝气得吹胡子拍腿,满脸不服。
“……”那道人见状叹气提醒道:“师兄切勿如此,这般无理取闹之态,倒显得愈发惹人憎恶了。”
无绝拍大腿的动作一顿,面露痛苦之色,往椅背上重重一倒,仰天哀叹起来。
那童子缩着脖子道:“对不起,大师伯,我不是存心的……”
他先前与这位突然找上门来的大师伯初次见面时,就觉得对方很不顺眼,之后无论大师伯干点什么事,他总会无端心生厌烦……
他为此也很苦恼自责,一次终于忍不住去到师父面前忏悔,想让师父帮忙看看自己是不是被什么邪祟之物缠身附体了。
不料,师父沉默片刻后,却道:【这不怪你,师父见你大师伯时,也是一样的心情。】
原来师父待大师伯也时常会控制不住心生厌烦,只是师父年长,拥有成年人掩饰喜恶的良好品质!
可……到底是为什么呢?他不见大师伯时,回想大师伯所作所为,分明也没有值得人生厌之处啊。
他问师父,只听师父叹息道:【你大师伯做了一件逆天而行之事,命数气运衰落,为万物生灵所厌所弃,皆是那邪阵反噬之恶果。】
童子听闻此言,震惊而又同情,但次日见到大师伯,还是忍不住气哼哼地撅起嘴巴来。
此刻,他那大师伯正指天骂道:“……贼老天,叫我不得好死也好,来世不得转生也罢,我都认了!现下又叫我落得个人嫌狗厌的下场,这算是什么道理!”
“此为邪阵反噬之果,同天道何干。”道人抄着宽大的衣袖,感叹道:“万般皆有因果,师兄所行之事违背天道循环,能保住一条性命,已是天道仁慈了。”
无绝指天的那只手恹恹地垂落下来,也叹了口气:“是师父仁慈才对,他老人家早料到我命中有此一劫,才会想方设法为我避祸。”
道人下意识地看向无绝手上的那枚扳指,此一枚扳指是天外飞石所制,天外之物,不受这方天地因果规律所扰,故有隔邪避祸之效。
此枚扳指是他师门圣物,师父临终前将门主之位传给了他,却将扳指交给了师兄,并让师兄下山去。
师兄自幼悟性极佳,但心性不定,对万物天道缺乏敬畏之心,最易惹祸生是非,也因此,师父才一直严加管束师兄,从不允许师兄单独离开师门——
师父临去前,他接下门主之位时,本以为从此之后,名为【管束不省心的师兄】这一头疼的任务就要落到自己身上了,却不料,师父竟准允、甚至是命令师兄离开。
自师兄下山后,果然惹祸不断,但师兄起初惹下的那些祸事,他感到头疼之余,倒也时有“不过如此”之感……
直到十多年前,师兄传回急信,声称性命危在旦夕,邀他前去相助,他才知道那天女塔之事!
彼时,他震惊之外,而又觉得“理所应当”——他就知道,师兄迟早会搞个大的出来!
而十多年后的今天,师兄拖着这幅羸弱的躯壳回到师门求救,他才知师兄非但搞了个大的,且当真搞成了!
于是,他近来总在想,早在二十多年前,师父对此是不是便早有预料?
可是,师父既有预料,为何不设法阻拦,而是间接埋下了促成此事的种子呢?
师父生前分明一直在教导他们要遵循天道法则……却为何又要“准允”师兄做出此等有违天道之事?
还是说……师父的“促成”与“不阻拦”,便是在“顺应天意”?
道人仰望天穹,一时只觉难以参透,但此时可以肯定的是,师兄尚有一线生机,那生机便在师兄逆天换回的那个“人”身上。
他便道:“当务之急,师兄还当尽快去往江都,与那人言明内情牵扯,方为师兄续命之道。”
无绝:“你先想办法将我身上这招人嫌恶的气场祛除掉!”
道人无奈摇头:“请师兄恕我本领浅薄,这些时日翻遍师门古籍,却也未能寻到祛除之法。”
“那想法子压制住也行,我记得师父当初留下了不少宝物,你先借我用一用,我想到了解决之法再还回来便是!”
道人更无奈了:“最大的宝物已在师兄身上了,料想它已最大程度在为师兄压制了,师兄若不信,大可脱下这扳指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