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点想也不想就重重点头:“想,当然想!”
看着那双澄澈的眸子里没有哀伤与思念,只有纯粹的开心与明亮,孟列胸腔内似有海浪翻涌之音响起。
他再问:“那阿点想不想知道,去哪里才能见到殿下?”
这次,他清楚地看到阿点的表情迟疑了一下。
孟列眼神微震——在这个问题上,阿点不该迟疑的!
阿点迟迟点头:“想。”
却也没有急着追问答案。
这时,帐外传来喊声:“阿点将军人呢!”
“我在这儿呢!”阿点高声应了一声,忙起身对孟列道:“孟叔,我要和方大教头他们去练兵了,晚些我再来找你说话!”
孟列动作有些迟缓地点头,声音也带着一丝压制的钝哑:“去吧。”
看着阿点毫不犹豫很快离开的背影,孟列慢慢地收回目光,一点点转过头,看向那只被恭敬摆放着的包袱。
阿点很听话,不该说的话,他绝不会说出来……但那些反应,作不了假。
阿点听到殿下二字,依旧欢喜敬慕,却已经不再迫切地去寻找殿下了……这会是为什么?
孟列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如一棵树,表面垂垂枯矣,静无声息,然而深埋于土下的根须心弦,却在飞快无声地延展着。
帐外由明至暗,夜色无声降临。
是夜,不知什么时辰,帐外有些骚动的声音响起,隐约有士兵道:“……前面好像是主帅回来了!”
帐内榻上的孟列猛地张开眼睛,立时掀开薄被,在昏暗中抓起外衣,便往帐外走去。
第367章 殿下,是您,对吗?
帐外是安静的,各处哨兵与巡逻的士兵,并未因为主帅深夜归营而乱了秩序。
但孟列仍觉得耳边喧嚣无比,风声,火把,远处的草木,脚下的土地,甚至连同涌动着的夜色好似都有了形态与生命,它们交杂着,带着汹涌的声息,不由分说地奔闯进他的感官中。
孟列凭着白日里的记忆,分辨着方向,往营门处快步而去。
即将来至营门处时,两名守卫以手中长枪拦住了他的去路:“阁下深夜出营,可有军令示下?”
孟列下意识地伸手抓握住一只长枪的枪杆,他看向前方,只见营外哨兵守卫纷纷行礼,一行夜归的人马逐渐慢了下来。
“主帅!”
“恭迎主帅回营!”
火光在营门两侧晃动着,为首的少女身穿青袍,驱马而至。
孟列一瞬不瞬地攥着枪杆,视线定定地望着那渐近的一人一骑。
常岁宁借着火光定睛瞧了瞧,眼底有些意外和不确定。
旋即,她换成一只手抓握着缰绳,另只手抬起示意。
那两名士兵会意,立即收回长枪,避至两侧,向常岁宁行礼。
没了士兵相拦,孟列却也未动,他站在原地,看着那匹高大健硕的棕红马,带着它的主人走近。
孟列耳边那些喧嚣声消失了,天地陷入寂静,取而代之的,是无尽汹涌的旧时回忆朝他袭来。
得益于夜色昏暗,他看不清眼前这马背之上少女的面庞,她的五官被夜色模糊,周身的气势却愈发无所隐藏。
那带有浓烈的个人灵魂底色的气势,让那少女与孟列脑海中的旧主模样渐有重合之势。
孟列恍惚间感受到天地颠覆旋转,他拼命稳住身形,因此看起来僵硬肃然。
见他挡路不动,常岁宁在他面前下马。
她身后的荠菜、何武虎及唐醒众人便也跟着下马。
“……岁宁回来了!”此时披着外衣的常阔闻讯而来。
常岁宁看了一眼僵立不动的孟列,又看向常阔,眼中含着询问。
常阔忙走近,站在二人中间,拿只三人能够听到的声音,从中解释道:“……孟东家是昨日刚到的,先去的刺史府,再来了营中!”
说话间,并拿“我什么都没说”的眼神看向闺女殿下。
“没想到孟东家会亲自来此。”常岁宁道:“如此便请进去说话吧。”
孟列紧紧克制着心中翻涌,微一点头。
常岁宁将归期的缰绳交给阿稚。
常阔跟在常岁宁身侧,边走边道:“我原本想着,你们至少还得三五日才能回来呢,回这么快,可是有收获?”
“进去再说。”常岁宁接了一句,下意识地回头,却见孟列还站在原处,似乎未能回神。
常阔跟着看过去,喊了一声,冲孟列招手,孟列才提步,慢慢跟上来。
常岁宁让唐醒他们下去歇息,有事明早再议,众人应下,行礼退去了。
帐内,喜儿已点了灯,忙又沏茶。
常阔刚好口干,接过喜儿递来的茶盏。
喜儿刚要再给自家女郎捧上一盏,却听女郎道:“你们暂时去帐外守着吧。”
喜儿应下,和帐中另外两名娘子军一同退了出去。
见常阔站着喝茶未动,常岁宁便又另外道:“阿爹也先回去歇息。”
常阔恍然地“噢”了一声,忙道:“好好。”
看了眼孟列,走了出去。
出了帐子,常阔才发现自己手里头还端着茶盏,回头看了眼身后军帐,到底没再进去,于是边喝茶边离开了此处。
帐中,常岁宁摘下腰间佩剑,随手挂好,走向主位的几案后方,边道:“孟东家坐下说话吧,不必拘束。”
孟列却好似并没有听到她的话,他静静看着挂在那一架兰锜上方的佩剑。
那是曜日。
殿下的曜日出现在“旁人”手中,他本该为殿下感到被冒犯,可此刻他却全然没有此类感受,反而……
殿下曾说,一马一剑皆有灵性,它们只是不会开口说话,并不妨碍它们与主人之间建立深厚的羁绊。
此时此刻,孟列注视着曜日,似能感受得到它周身的归属之感。
这归属感似有某种感召之力,也在无声向他传递着,让他触摸了一缕久违的归心之感。
孟列不知何时间湿润了眼眶,他将目光从曜日身上移开,一点点看向那已在几案后方坐下的少女,她盘腿而坐,身姿端正,气态从容。
四目相视间,孟列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得以发出声音。
他无需去试探,而殿下不是常阔,殿下不是阿点,他也做不到去试探殿下……
于是此一刻,他只有发出最为遵从本心的声音,那声音听来沙哑低颤,没有哭音,却又似泣不成声——
“殿下,是您……对吗?”
孟列拿最简朴直白的话语询问着。
常岁宁看着他,一时未语。
她去信给孟列,本意是试探,她想了许多可能,孟列会亲自赶来江都,也是那诸多可能中的一个。
因存在太多不确定的未知,她原本并没有想好要不要与孟列相认,但此刻……
常岁宁的目光看着孟列含泪询问的眸光,又看向他苍白的鬓角。
能割伤人的不止是刀刃,还有故人的眼泪与白发。
片刻,常岁宁的眼神到底一点点静默了下来,她静静地注视着孟列,一如从前。
孟列眼中蓄着的泪光,顷刻化为汹涌的泪水。
夜风在营帐外穿梭游走,又似贯穿了他的身躯,带走了他心底最后一缕掩盖真相的灰尘。
他僵硬的身形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抽走了一切支撑,他似失力,却又无比坚定地弯身跪下,又将双手也落地,颤颤压低上身,身形一节节地匍匐下去,直到额头触地。
他再说不出话来,却也无需再说任何了,只有眼泪无声汹涌。
常岁宁看着孟列,心绪一时繁杂。
她有着常人无法想象的经历,重新回到这世间,她一度是茫然的,玉屑的背叛,和喻增的可疑,都让她更加明晓人心之莫测。
而除了防备之外,她也一直认为,她死了这十多年,一朝魂回,也不该自私地去打乱所有人现有的生活。
所以起初她并不打算与任何人相认。
与无绝坦白,是因天女塔中的阵法和女帝的试探。
与常阔相认,是因彼时她已决心重回沙场,而在那样熟悉的环境下,她注定是瞒不住常阔太久的。且她与常阔处境安危相连,理应要一同前行。
而关于孟列,她自回来后,便未曾有机会与他接触过,她对孟列的了解便只停留在无绝的转述上。
得知孟列为她寻回秘法,她很感激,但那终归是十多年前的旧时举动了,她没办法盲目以旧主的身份自居,自以为是地认定孟列就该在原地等她。
此番她只将那半枚令牌示出,而未有直接言明一切,便是为了试探孟列的反应,之后再见机行事。
她当下需要拿回昔日她留在登泰楼中的私财,因不确定孟列的态度,她原本也做好了利用那半枚令牌只拿回一半的准备,并且她想了许多对策……
可现下……
看着这样的孟列,常岁宁心中忽而生出惭愧来。
她的戒备,谋算,在这样纯粹的忠诚面前,显得……显得她很不是个东西。
自觉不是个东西的常岁宁从几案后起身,走了过去,微弯身,握住孟列一只手臂,扶他起来。
孟列脸上满是眼泪,额头沾了尘土,混着泪水,显出几分狼藉。
他这样狼狈地流泪抬起头时,对上头顶那双湛亮的眼眸,陡然间似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一晚,月色清亮,风动虫鸣,他从此得到新生……而此一晚,又何尝不是?
常岁宁扶着他起身,温声道:“来,随我坐下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