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列抹了抹眼泪,露出一丝恍惚的笑容:“不,属下站着即可……属下这些年坐得太多了,今日好不容易能站着说话……”
这些年他身为京师登泰楼的东家,向来受人礼待,能让他站着说话的人很少,能让他甘心站着说话的人则是再没有过了。
常岁宁也露出一丝笑:“如此说来,这些年你过得很不错了?”
“是……”孟列脸上现出更多,更真切的笑:“劳殿下惦念,属下这些年过得很好。”
常岁宁笑容不减,目光落在他鬓角处,声音低下来:“哪里就很好了。”
察觉到旧主视线,孟列赧然道:“属下只是老了而已。”
“你才四十岁出头,比老常小了一轮呢,哪里老了。”常岁宁大致猜到了他的白发为何而生,因此,惭愧道:“是我不好,今日才与你相见。”
孟列受宠若惊,连忙道:“殿下言重,殿下岂会不好——”
常岁宁自我嫌弃地扯了下嘴角,苦笑道:“你越是如此,我越是觉得自己可真不是个东西。”
孟列急忙后退一步,弯身拱手施礼:“主公自辱,臣僚当死!请殿下切莫自污!”
常岁宁看着他,还是老样子啊。
在外面替她经营情报楼八面玲珑的孟东家,到了她面前总是这般顽固到不愿变通。
孟列将身形压得更低了些,正色道:“殿下能平安回来,已是天大之幸也,殿下此前未曾召见属下,必然自有思量在。”
“殿下之前纵是疑心属下生出了异心,也是理所应当,殿下依旧戒备警惕,这样很好。”
说到此处,孟列的声音里多了一丝无法控制的哽咽,更多的是欣慰:“殿下若能更加警惕一些,属下才能更加安心……”
有过那样的经历的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时刻保持戒备的重要性,戒备是为自保,警惕的人轻易不会受到伤害,而他不希望殿下再陷入任何危险的境地之中。
他家殿下是何许人也?殿下受万民景仰,凭借的不单单只是仁德二字,没有锋芒与盔甲的仁德,没办法让殿下走上储君之位,更加成就不了威震四海的玄策军上将军。
若殿下会轻易感情用事,在不必要的时候去做冒险之事,那便不是殿下了。
殿下就该如此,此为殿下有别于寻常人的可贵之处,而非错处。
他能察觉到殿下此刻的愧疚,他感到荣幸惶恐,但是——
孟列依旧维持着躬身行礼的姿态:“属下忠心,乃职责所在,分内之事,更是殿下值得我等忠心追随。但这忠心不是逼迫殿下愧疚相待的软刀,如若是,那么,属下当死。”
常岁宁上前一步,托扶住他的手肘,无奈叹气:“这短短几句话里,你提了多少个死字了,你也不嫌晦气我都嫌了。”
“是,属下该……”孟列话到嘴边,咽了回去。
见他消瘦的模样和眼角的纹路,常岁宁道:“好了,我让你坐下你便坐下吧,只当听命行事了。”
孟列犹豫了一下,这才应下,刚要听命落座时,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道:“殿下稍候,属下有一物尚在帐中,待属下回去取来!”
见他似很紧张此物,常岁宁眼睛微亮,点头:“好,那你快去。”
“是!”
孟列快步退出去,很快便抱着一物折返。
孟列双手捧起,递给常岁宁。
常岁宁接过,沉甸甸的,被黑布包裹着,似一只匣子。
“这是何物?”常岁宁“明知故问”。
孟列压低声音:“此乃您的遗骨。”
常岁宁:“?”
不是银票或是可打开藏金库的钥匙什么的?
且这东西……
自己捧着自己的遗骨,她大约是世间第一人了吧?
白高兴一场的常岁宁下意识地问:“……之前供在天女塔中的那块儿?”
“正是,殿下已进过天女塔了?”
常岁宁“嗯”了一声,疑惑地问:“你偷出来的?你随身带着这个作甚?”
“无绝死后,属下不知殿下已经回来了,故而斗胆偷出殿下遗骨,想再去西域寻求新的秘术。”孟列解释道:“现如今殿下回来了,便该交还给殿下了。”
常岁宁扔也不是,抱着也不是,只能暂时放到一边。
说到秘术,她与孟列道谢:“若没有你和无绝,我此刻便不可能站在此处。”
此刻再提到无绝,孟列心中只剩下了感激钦佩:“属下并未做什么,不过是去了趟西域而已,殿下能够回来,全因无绝冒死启阵,以命相祭。”
既提到此处了,常岁宁便也如实告知他:“无绝如今还活着。”
孟列:“?!”
第368章 我这么有钱啊
孟列脑中“嗡”了一声:“殿下的意思是,无绝他……”
“是假死。”常岁宁道。
“……”孟列一时间满脑子里都是这个“假”字,忽觉自己这头白发生得实在冤枉——他是不是该找无绝赔他头发?!
常岁宁看穿孟列的想法,不由道:“头发他是一根也赔不了的……”
毕竟这东西,无绝本身也没有。
“且此事怪不得他,假死之事,是我暗中安排,为了助他脱身离京。”常岁宁解释道:“此事隐秘,又是临时决定,故而未曾告知京中任何人,包括乔央也不知情。”
提到乔央,孟列不由想到乔央信中提到的那条狗崽,一时心情微妙——因无绝圆寂而发癫的大有人在,只是形式不同。
而此刻听着面前少女的解释,孟列心中对无绝的那点埋怨也很快压下了:“殿下行事果然周全,属下竟丝毫都未曾察觉。”
他刚问一句无绝此刻是否也在军中,只听常岁宁道:“只是如今我也不知无绝去了何处——”
孟列微怔:“殿下此言何意?”
“顺利脱身出京后,无绝在来江都的路上不辞而别。”常岁宁道:“虽说留下了一封书信,说要去四处游历,但我让人四处找寻他的下落,却一直没有消息。也使人去了黔州,却得知他昔日师门早已不见了踪迹,师门中人也不知去向……”
说到此处,常岁宁目露忧色:“若换作从前,倒也可由他去,可他如今身患重病,且态度也十分反常蹊跷,我实在放心不下。”
听到“重病”二字,孟列的心情也有些发沉,无绝圆寂是假,但那身病确实是真的,他请了许多名医诊看都无济于事。
所以,无绝虽然未死,却也只是暂时未死,若再任由那古怪的病症发展下去,只怕很快假死也要成为真死了。
是得将人找回来才行。
“殿下,此事不如交给属下来办。”孟列正色道:“这些年来,各地的情报暗桩皆未曾荒废,动用他们来找人,应当更容易些。”
寻无绝心切的常岁宁点了头:“如此就再好不过了。”
孟列则在心里又默默给无绝记了一笔名为“虽有功劳,却也不该如此恃宠而骄”的账。
纵然无绝钻进了老鼠窟里,他也会将人揪出来——身为下属,叫主公如此挂心,这般任性,像话吗?
常岁宁便让孟列坐下,同他细说了几处无绝有可能去的地方,孟列皆认真记下。
说定此事后,孟列才问出盘旋在心头的那句话:“殿下……您此次,还要再走一遍从前的路吗?”
在沙场提刀拼杀,为守道而活,那样的路,还要再走一遍吗?
“是。”常岁宁朝他一笑:“上一次走得不是太好,再试一次好了。”
孟列拿意料之中的语气道:“看来殿下决心已定了。”
常岁宁“嗯”了一声,侧首看向曜日,及帐内挂着的盔甲:“思来想去,还是这样的活法更适合我。”
以手中刀剑去护卫身边之人及脚下这方土地,是她死了一遭之后仍无法放下的执念。
孟列闻言,联想到北狄那三年,一时心口闷得刺痛,他从来不敢深想,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殿下,那三年间究竟过着怎样的日子,又是怀着怎样煎熬却坚定的心情在支撑着。
好一会儿,孟列才得以发出沙哑却满含期望的声音:“既然殿下已有决定,那便请殿下准允属下随您一同……随您一同再试一次来时的路。”
常岁宁含笑看着他:“好,不怕的话,就跟着吧。”
孟列将泪意忍回,他当然不怕,上天已将他最怕的事收回了,他还有什么可怕的。
他站起身来,朝常岁宁深深行礼:“蒙殿下不弃,属下定竭尽所能,绝不叫殿下失望。”
常岁宁对他动辄行礼的习惯倍感无奈,抬手示意他坐下,道:“我还有一件事需要你替我去查一查。”
“请殿下吩咐。”
“十三年前,我于北狄自刎之前,实则已经身中剧毒了——”常岁宁道。
听着这平静的叙述语调,孟列神情顿变:“殿下……”
常岁宁继续往下说道:“此次回来后,我设法见了玉屑,她承认了当年下毒之举。”
孟列眼神起伏着,他记得玉屑,当年玉屑经常往来楼中帮殿下传递消息,是很得殿下信任的贴身侍女……她竟敢暗行弑主之举!
孟列攥紧了手掌:“……她为何如此行事?背后是否有他人指使?!”
片刻,常岁宁才道:“据她亲口所说,当年,她是得了喻增蒙骗。”
孟列眼神大震:“……喻增?!”
常岁宁将玉屑当时所言复述了一遍,最后道:“但这些目前只是她一面之词,尚未得证实。喻增如今为司宫台之首,又久居宫内,此前我于京中受制于人,便未有贸然打草惊蛇——但若果真是他所为,他背后必定另有主谋。”
她与喻增并无个人仇怨,他倘若这么做了,定然是听命于他人。
“是,属下明白。”孟列神情郑重地道:“属下定会令各处严加查探此事,早日寻出幕后真凶。”
“此事时隔久远,不见得好查,让各处尽力而为即可,自保为上。”常岁宁最后交待道。
孟列应下后,恭敬又有些期待地询问道:“殿下可还有其它事需要属下去办?”
常岁宁想了想,摇头:“暂时没有了,等我想到再告诉你。”
孟列迟疑了一下,试着主动问道:“殿下如今是否需要用钱?”
常岁宁怔了一下,这么了解她的吗?
也是,她缺钱人尽皆知,她之前去信给孟列,初衷便是因为缺钱。
孟列私心里倒是很感激自家殿下足够缺钱,他此番之所以能与殿下相认,全因殿下缺钱。
“是,我如今用钱之处颇多。不过前段时日有人刚送了三百万贯给我——就在我给你去信之后不久。”常岁宁坦然道:“这三百万贯够我败上一阵子了,等不够用时,我再来找你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