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列抬首看去,脸上立时现出候命之色,刚要问一句“殿下可是还有别的吩咐”时,却听那道声音在前面开口,认真地同他道——
“这些年来,辛苦你了。”
孟列一怔之后,眼眶愈发涩然,眼底却只剩下了笑意:“属下从不觉得辛苦。”
常岁宁与他一笑:“那回头好好养一养,要把头发养回来才行。”
孟列笑中带泪地应声“诶!”,又行一礼,才离开这座大帐。
他刚走出没多远,遇到了正往此处跑来的阿点。
孟列伸手将人拦住。
“孟叔,我听说……我听说阿鲤回来了!”阿点还有些惺忪的眼睛亮晶晶的:“我正要去呢!”
“阿点听话,太晚了,乖乖回去睡觉……”孟列推着人往回走,边低声劝哄道:“殿下累了,让她休息吧。”
阿点脚下猛地一顿,当即如一座大山,便不是孟列轻易能推动得了。
“孟叔,你……”阿点瞪大眼睛,伸手指向孟列,看了眼左右之后,紧张地一把捂住孟列的嘴巴,压低声音道:“孟叔,你,你先别说话,我教你怎么说!”
“你要喊将军,喊大人,喊女郎,喊主帅……但是不能喊殿下!”阿点紧张又自以为严肃地道:“要是被人听到了,殿下要被当作妖怪烧死的!”
说着,不由分说地拉过孟列,把人拽去自己帐中,又认真“教”了一顿。
“孟叔,我说的这些,你可都背下来了吗?”末了,严师阿点拿一副询问学生功课的口吻问道。
“好,好,我都记住了。”孟列一改往日,此刻眼角眉梢都透着温和的笑意。
他交待阿点快些睡觉,刚要离开时,又被阿点抓住了衣角。
“孟叔,我睡不着了,你留下来给我说故事吧?”
孟列好脾气地答应下来。
他已很多年没给阿点讲过故事了,阿点在榻上躺下,侧身望着他,他坐在榻边,说起从前说过的那些故事。
方才还说“睡不着了”的阿点,在孟列缓慢的语调陪伴下,很快进入了梦乡。
看着阿点安宁的睡脸,孟列不觉露出一丝笑意。
帮阿点小心翼翼地盖好毯子后,他才离开此处。
夜色依旧深浓,孟列往前走着,却觉脚下有了根,心中有了方向。
他和阿点常阔等人的羁绊,是因殿下之故,殿下不在时,他们注定分散离落各处,而今殿下回来了,家也就回来了。
孟列返回简陋的帐中,却终于寻回了时隔多年的归属感,及睡梦中那暌违已久的宁静。
……
次日,孟列早早起身,有条不紊地叠被,洗漱,用饭之后,出了帐子,正见常阔刚从演武场回来。
常阔袖子卷得老高,满身满脸的汗,和身边的楚行不知说了什么,放声大笑了几声,笑声粗犷震耳。
瞧见孟列,常阔眼睛一亮,朝楚行摆了摆手,自己跛着脚走过来,一只手搭上孟列的肩膀,低声试探问:“……老孟,怎么样,没生我的气吧?”
昨日孟列被单独留下说话,他便知道殿下会做出什么决定了——毕竟老孟这头白发,纵然嘴上不卖惨,却自无声胜有声。
孟列转头,对上常阔那双大牛眼,只见常阔“嘿”地一笑,憨态可掬。
孟列没搭腔,只“啧”了一声,嫌弃地将常阔那满是汗水的大手从肩膀上挥下去。
常阔还要再搭上去,只听孟列拿只二人听得到的声音,好奇地问:“……老常,你活到这把年纪,统共就只攒下了一百万贯?竟还不够殿下在江都短短数月的花销。”
常阔:“?”
下一刻,便见孟列掸了掸肩膀上不存在的灰尘,慢悠悠地负手走了。
常阔回过神来,气得叉腰,一百万贯怎么了?一百万贯不是钱吗?姓蒙的看不起谁呢!不就是会赚几个臭钱么!
他回头非得找殿下说理去!
至于为何是回头,不是现下,并非是常阔耐性好,而是常岁宁此刻不在营中。
孟列前去求见时,便听喜儿说:“女郎一早便去海边看练兵去了,女郎说了,若孟东家来寻,可以直接过去找她。”
练兵处离军营不远,骑马两刻钟可达。
常岁宁到时,各处已经在演练军阵了,见到她来,方巢方大教头等人要上前行礼,被她抬手制止了。
方巢便朝她一拱手,继续演练,士兵们有力的呼喝声此起彼伏,响彻清晨的海岸。
清晨尚有些凉意,多在岸边或船舰上演练,待到正午后,便要下水演战。
常岁宁站在一块巨石上,衣袍马尾被海风卷起,她望着前方列起的军阵,随口道:“夏日正是训练水师的好时节,若换作秋冬,便很难有这样下水的机会了。”
跟在她身边的唐醒笑着道:“可见就连上天都在相助刺史大人,天时地利人和皆备,此战必能得胜。”
常岁宁笑了笑,拿手挡去刺眼的晨光,遥遥望向海天相接之处。
不远处,归期低头尝了口海水,甩着头吐了出来。
面对什么都想尝尝的归期,阿澈十分无奈,上前将它牵过来:“这海水,上次你不是已经尝过一次了吗?”
归期似听懂了阿澈的话,踏了踏马蹄,甩头示意前方——上回它尝的是那里的海水,它以为两边做出来的味道不一样呢!
阿澈也懂了它的意思:“那不也都是一个锅里熬出来的么……”
“阿澈哥!”
小端的声音传来,阿澈抬头看去,见小端小午赤着脚拎着鞋子正跑来,阿澈脸色一紧,下意识地后退几步,想要逃离此处。
但归期甩着尾巴不肯走,此刻正沉迷于拿鼻子去拱湿润的沙子,再将沙子从鼻子里喷出来。
眼看小端小午二人来到了跟前,逃无可逃的阿澈下意识地就捂住了口鼻。
“阿澈哥,我们昨天又跟着刘先生练了半日,你再帮我们听听可有长进没有!”
小午口中的刘先生,正是此前常岁宁留下的那位口技先生,让小端小午跟着学口技,则是常岁宁的授意。
而阿澈之所以对小端小午二人避之不及,也正是因为这口技二字。
背后的原因,则要从五日前说起。
第370章 不然您抽空上个身?
五日前,跟随口技师父“闭关学艺”了三天的小端小午,“出关”后突然寻到阿澈,神秘兮兮地说这三天又新学到了一样很厉害的秘技,要让阿澈听一听学的像是不像。
小端神色得意,一副憋了个大招的模样。
口技表演者登台,往往有幕布遮挡,现下扯不来幕布,小午便请阿澈背过身去。
知晓二人学习复杂的口技是女郎的授意,而非是孩童玩闹,阿澈便很配合地转过身。
当阿澈支着耳朵正要细听时,却听得身后传来了一阵屁声。
这屁声甚是响亮,且尾音悠长,阿澈无语片刻,正要催促二人时,却又听到了相同的声音。
阿澈再忍不住,捂着鼻子转回身去:【……你们干什么呢?】
却听小午问:【阿澈哥,怎么样,像不像?】
阿澈瞪大眼睛看向半掩着嘴,仍在“出虚恭”的小端,这才反应过来——这声音竟然是从嘴巴里发出来的?!
——【阿澈哥,方才那是正常的屁声,你再听听别的!】
阿澈愕然,屁声还有不正常的?
【阿澈哥你听,这是女郎在场时,我想忍着不放,却又没能忍干净的——】
阿澈:【……!】
能不能别提女郎,他甚至觉得女郎的名号都要被搞臭了……一种字面意义上的搞臭!
很快,他便听到了一阵狭小如蚊响的屁声,果然极具忍耐。
【阿澈哥,你再听听这个,这是腹痛时想上茅房的!】
【还有这个,是吃坏了肚子,在上茅房的路上……也就是常说的那种最不值得信任的屁!】
【这是拉肚子拉得厉害了,最后带屎沫子的那种!】
听着那些逐渐夹杂了实物攻击的屁声,阿澈的感受也逐渐叠加,已经开始觉得熏眼睛了。
他甚至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变色了,只能恐惧地道:【好了,别放了!可以了!】
【阿澈哥,那你说,我和小午谁学的更好?】
阿澈:【都很臭!不,我的意思是……都很好!】
他原以为二人憋了大招,没想到……没想到是直接给他拉了坨大的!
接下来数日,小端小午每日都会找阿澈点评屁声,以至于阿澈已经不大能直视他们,甚至不大敢和他们说话了。
察觉到阿澈的退缩,小午有些委屈:【阿澈哥是嫌弃我们吗?但师父说了,若能练好出虚恭的声音,对掌控声音是很有用处的……我们也是不想辜负女郎的期望。】
话说到这个份上,阿澈只能努力克服自己的心态,学着接纳与配合。
于是,此刻的海边,很快又出现了小端小午精湛的口技表演。
阿澈没想到,最先忍不下去的不是他,而是归期。
归期大约不理解为何这两个人类要一直在它面前不停地放屁,脾气一时上来了,拿蹄子刨起沙子扬向二人。
阿澈趁机寻了借口拽着归期离开。
“阿澈哥,等等我们!”
小端小午跑着追上去。
阿澈牵着归期也跑了起来。
跟着孟列一同来此的阿点,刚下马就见到阿澈他们在沙滩上追赶。
阿点丢了缰绳,眼睛亮亮地跑过去加入他们。
孟列下马后,将自己的缰绳连同阿点的,都交到仆从手中。
从军营来此处的路上,沿途设有十多处哨亭严加警戒,得益于有阿点陪同,又有常岁宁的事先交待,孟列才能顺利来到这里。
饶是如此,他在走向常岁宁之时,仍有士兵要上前查验,孟列很习惯也很愿意配合——军中就该如此,尤其是接近殿下的人,最好是能将人倒拎起来晃一晃,以免出现危害殿下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