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终于有人来接他回家。
梦中,化身狗子的无绝舒适地伸了个下犬式的懒腰。
现实中,他则越睡越安心,直到有放肆的鼾声在马车内响起。
云回愕然了一下,同常岁宁对视间,二人都不禁失笑。
这个相视而笑,让云回在面对久未相见的常岁宁时,那仅有的一点点生疏感也荡然无存了。
他不再说那些公事正事,而是说起了心里话:“在一年之前,我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成为和州刺史……”
那时他的父亲正值壮年,是和州百姓心目中最值得敬重爱戴的和州刺史。而父亲下面,还有他的长兄,长兄比他有学识,比他更沉稳,且有一颗仁心。
虽说和州刺史之位,绝不是他云家私有传袭之物,但之前若说谁最适合接下父亲之职,他定然也和所有人一样,会毫不犹豫地想到长兄。
可徐军先破江宁,又向和州攻来,他突然间就失去了父亲和长兄。
“我比之父兄差了太多,因而身处此位,时常觉得自己并不足以配得上它,也不足以配得上和州百姓的信任。”云回第一次与人吐露出此等“心虚”之言。
他不敢同母亲说起,恐母亲担忧。他不敢同属官们提起,恐被轻视和质疑。
他时常认为,自己能得和州百姓爱重,大半是凭借父兄留下的好基础好名声;而当初他能守下和州城,靠的又是常家父女的相助……所以,他很怕自己会守不住。
听他坦言说自己“不足以配得上”,常岁宁反倒觉得稀奇:“你怎会配不上?从你不愿弃城而逃,而决定留下死守和州的那一刻起,你便配得上和州百姓交付他们所有的信任了。”
“当初若无你带兵死守和州,拖延了支援时间,纵然我与阿爹赶到,必然也要为时已晚。”她道:“你纵然曾得他人相助,但你自己亦有诸多过人之处。这世上本就无人能独自成事,实不必因他人之长,便觉自己一无可取。”
云回看着她,有着片刻的怔忡。
常岁宁最后与他道:“自省必不可少,然自轻自疑却不可取。”
“是我能力尚且不足。”云回眼底的自疑散去了大半:“我会让自己早日具备不再自疑的能力。”
常岁宁与他笑着“嗯”了一声:“这样就很好。”
“其实我知道,当初朝廷使我接任和州刺史之位,更多的是为稳固和州民心。”云回道。
常岁宁点头,这一点倒也是事实。
彼时因李逸未曾出兵支援江宁,致使徐军一路杀到和州,而之后李逸又不愿出兵援救和州,因而和州百姓待朝廷是有些怨气在的。
而那时她为保下和州,曾在和州城中以寻常百姓为兵,行操练之举,那些百姓和士兵一样上了战场杀了敌,若他们之后受人挑唆,很快便可聚集成一支不可小觑的乱军——
所以朝廷选择破格任用在和州百姓间最有声望的云家二郎为新任刺史,子承父职,一来以彰云家忠心,二来也是抚恤和州人心的手段。
“而之后若我表现得无用无能,不足以担此重任,未能治理得好和州,朝廷便可顺理成章地再让他人取而代之,之后也不必再担心我借云家声望生事。”云回道:“所以起初我很怕毁掉云家的声望,很怕像那些人背地里说的那样,这和州刺史之位,料想我坐不得几日,便要拱手让人……说来不怕你笑话,起初那几个月里,我时常睡不着觉。”
少年人说到最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苦笑了一下。
“可如今和州城越来越好了,你也日渐更得人心。”常岁宁笑着问:“如今应当能好好睡觉了吧?”
云回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仍在打鼾的无绝,拿相对方才要轻松一些的口气说道:“偶尔还是睡不着,也会有新的担心,担心自己做不好,会辜负父兄遗志及和州百姓的信任,也会担心……”
他顿了顿,还是道:“也会担心拖累你。”
听他竟用上了“拖累”一词,常岁宁略感意外地看着他。
“你不知道吗?现如今许多人皆将你我放在一处比较,道是淮南道先后出了两个乳臭未干的刺史……”云回说到此处,面上现出少年人的不服之气。
“这个啊……”常岁宁点了头:“听过一些。”
“但这不算什么。”她不以为意地道:“还有很多更难听的骂声呢。”
云回点头:“这倒是,你身为女子,远要比我更难。”
“是他们更难。”常岁宁放下茶盏,往身后的隐囊上靠去,边道:“以后他们且有得骂呢,我倒怕他们会气出好歹来。”
那些人骂她野心勃勃,不知所谓,狂妄自大——真叫他们说着了,她更野心勃勃,更不知所谓,更狂妄自大的事情还在后头呢。他们只要不嫌累,骂便是了。
听着她的说法,云回不禁笑了出来。
见她这般轻松,他似乎也跟着觉得轻松了,肩上的担子还在,却好像没有那么沉重艰涩了。
云回细想来,只觉她似乎总有一种能将一件很艰难的事,变得很轻松的能力,并将一切被动化作主动。深究之下,那应是一种待这世间任何艰难险阻都不惧不畏的坚定勇气。
她骨子里这种坚定与不服输,甚至给他以“命运若敢试图戏弄于我,我必然倒过来将这命运反复捶打,直到它乖巧听话,叫我满意为止”之感。
这感受很清晰,云回确信这定是她能做得出来的事。
她似乎有些累了,靠在那里闭目养神,抱臂姿态闲适,乌黑柔软的头发披散在肩侧,通身上下无半点饰物,甚至有几分不似这凡世之人。
遇到她之前,云回从未想过,这世间竟会有一个这样的女子,这样的人。
他不觉间看得入了神,直到那少女忽而睁开眼睛,那双杏眸乌黑湛亮。
云回一下呆住,想闪躲却已经来不及。
“你总盯着我看做什么?”那眸子的主人不解地问他:“你若有话,说便是了。”
“……”云回不知她竟一直有察觉,猛地咳了两下,胡乱地道:“你……你的头发,可要绾起来?”
说着,出于掩饰自己的慌乱,忙从一旁抽出一只匣子来,摸出一只未曾用过的男子玉笄,递给她。
这辆马车是他私下出行时常用的,故而下人在车内备有日常所需之物。
看着那递到自己面前的发笄,常岁宁道了句“多谢”,接了过来。
云回还想再递一把玉梳给她时,却见她已经拢起了头发,三两下便将那浓密的乌发托起,熟练地开始挽发。
她的发很黑,挽起间露出耳颈和完整的面庞,云回莫名觉得目光被烫了一下,叫他慌忙移开视线。
他顿时觉得这车内空间变得逼仄起来,有些懊悔自己不该提起叫她绾发,似乎有些冒昧失礼了?但转念又想,她从不是寻常闺阁女儿家的性子,行事也不拘小节,她上过战场杀过敌,如今又是堂堂一州刺史,抗倭大元帅,显然她并不在意区区绾发小事……
是啊,这只是小事而已,究竟有什么可在意的?可……可为何他竟这般在意?竟觉处处不自在?
云回一只手紧紧握着那柄梳子,一手忽然掀开了车帘,借着车帘遮挡,他缓缓吐了口热气,看向车外,道:“前面应当快到南和县了吧……”
“是啊大人,前面就是了!”车夫应了一声,下意识地转头看去,陡然见得少年红透的脸庞,一时吓了一跳:“大人,您不舒……”
一句话还未来得及问完,便在少年瞪着眼睛的紧张警告之下,强行咽了回去。
车夫转过头专心赶车,脑子里各种声音却炸开了——完了,他好像发现了大人的秘密!
……
回到南和县后,常岁宁即请了郎中给无绝看伤,并将在别处寻人的其他下属都召了回来。
郑家村那个村民的案子,也归南和县管辖,南和县令本就是秉公之人,又听闻此事与常刺史有关,便更是不敢怠慢。
一切料理完毕后,天色已经擦黑。
帮着忙里忙外的云回,邀请常岁宁去和州城中,常岁宁思索间,只听云回道:“……母亲和长嫂听闻你来了和州,叮嘱我务必要将你请去家中吃一顿饭,否则定要怪我慢待了救命恩人。”
听到娄夫人和霍辛相邀,常岁宁到底点了头:“也好,那就叨扰了。”
荠菜和曾浣都在和州城中,孟列也在,她本也要等荠菜等人明日折返后,再一同动身离开的。此处距和州城不过二十里远,她过去和荠菜他们会合也是一样的,总归不会耽搁明日动身的行程,去顺便看看娄夫人也好。
抛开私人交情不谈,同在淮南道,她与和州,也是要长久交好的。
趁着常岁宁的下属收拾东西备马的间隙,云回寻了个借口快步出了客栈,连忙唤来心腹近随,低声交待道:“……你快马先一步回城,告诉母亲,常娘子要来府上,让她快些令人准备起来!”
近随立即应下,就要去牵马。
“等等,还有……”云回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你再告诉母亲一句,是她邀了常娘子去家中做客的!”
近随:“啊?”
“记住了吗?”
近随点头,虽然不理解,但记住了!
……
常岁宁跟着云回来到和州城中之时,天色已经全然暗下,但城中灯火高悬,行人不断,依旧称得上热闹。
常岁宁驱马慢行间,正于心中感慨和州城已大有不同之际,忽而从街边几个卖花妇人口中,隐约听到了一桩有关荠菜的“热闹”。
第382章 你主内,她主外(曾浣荠菜群像,可跳)
起初,常岁宁只当是今日荠菜衣锦还乡之事稍有轰动,因而四下皆在传扬,但细听之下,才知她们口中讨论的竟是另一件事。
这件事,要从今日荠菜和曾浣回城之后开始说起。
入城之后,二人先去办了常岁宁交待的差事,去了白记茶楼送信。
从茶楼出来后,荠菜便让曾浣回家探亲去,自己也往家中方向而去。常岁宁让她们在家中歇一晚,待次日晨早再离开和州。
但曾浣私心里还没想好要不要回家,去年她不顾家中让她改嫁的提议,坚持要跟随常岁宁从军,为此几乎与家中决裂。她的亲生母亲甚至说,只当没生过她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从此只当她死了,让她别再回来,也免得让家中跟着蒙羞。
这些话是私下说的,荠菜不知,常岁宁也不知,否则也不会提议让曾浣回来探亲了。
曾浣一向少言,不想提及家丑,也不想驳了自家大人好意,再者……她心中也还是有些挂念家中的。
但她还没想好要怎么回去,她不确定家中人是否想见自己。
同荠菜分开后,曾浣先寻了一处客栈落脚,把自己的马安置好之后,才上了街。
她穿着男子衣袍,铜钗束发,长时间的军中生活让她较之从前更挺拔结实了,周身气质也已大改,此刻她走在熟悉的街道上,不细看之下,没人认得出她。
常岁宁给了她和荠菜一笔探亲银子,这笔银子不菲,足够她为母亲买两匹上好的布,母亲爱面子,喜穿好衣裳;为嫂子备一副首饰,最好是嵌几颗珍珠在上头的;再给侄子侄女买上几盒点心,城西赵家铺子的点心很可口;最后再去给兄长打上两壶他爱喝的好酒……
她拿着这些东西回去,家中人应当会高兴吧?
她如今跟随大人左右,也算稍有些出息了,听说上回那几位娘子回来,家中如今都因为她们而觉得面上有光……她的母亲和兄嫂,会因此对她改观吗?
曾浣走在街上,心绪起伏不定间,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称呼传入耳中。
“都已经晌午了,曾家嫂子这个时候才出来买蟹啊。”
“可不是嘛!”
那应答声更是再熟悉不过,还未想好如何相见的曾浣,几乎是慌乱地闪身躲到一旁的油伞摊子后。
“原本饭菜都做好了,还不是我家那孙子,非闹着说要吃蟹……只能出来买了!”四十多岁的妇人提着几只拿草绳绑着的活蟹,笑着同那卖虎头鞋的妇人答话。
二人显然是熟识的,此刻鞋摊前没有客人,二人便笑着说起话来。
“是要到吃蟹的季节了呀,但我家中是舍不得买的,还是嫂子家里阔绰……”
“说什么呢!就这么几只而已,要我说,这东西是品不出什么滋味来的……不过是那小霸王闹着要吃,便是勒紧裤腰也得来买!”
“嫂子同我就别谦虚了,如今咱们这条街上谁不知道,嫂子您命好,生了个有能耐的好闺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