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浣听到这一句,蓦地攥紧了手指,屏息等待着母亲的回应。
她听到那道熟悉的声音笑了起来:“什么能耐不能耐的……不过是在江都常刺史手下讨口饭吃罢了!”
虽是谦虚的语调,却也有遮掩不住的骄傲。
曾浣怔怔,所以,母亲是认可她了吗?
她的母亲似乎很乐意旁人提起这个话题,笑着往下说了很多:“……当初也没想到阿浣能这么争气的,当时她说要投军,还要跟着个小姑娘走,我想着,那不是胡闹么?又担心她在外有个什么闪失……可谁知道,那姓常的小姑娘那般能耐,打了一路的胜仗,成了人人敬仰的大人物,去了江都,竟然还当上了刺史!你说,人家这命咋就这么好呢?想来应是那常家祖坟埋的好,净出大将军了!”
卖鞋的妇人笑着道:“你家阿浣也跟着出息了呢,上回从军中回来的那几个,都说这位常刺史是个念旧情的,待她们都好着呢!季黑脸他家的荠菜,听说都当上官儿了,手底下管着千把人呢……想来你家阿浣也差不多少的!”
“我家阿浣哪里能比得上季黑脸他家的,阿浣嘴笨,人太老实,不懂得钻研经营巴结那些事……”
曾浣听到这里,心情复杂地扯了下嘴角,母亲总是什么都不懂,却还要装作什么都懂,自认精通所谓人情世故。
“放心吧,你家阿浣沉稳,当上大将军那也是迟早的事!不过阿浣她可有来过信?”
“来什么信呀,她不识字,我们家里也没个识字的,且她忙着打倭贼,哪有这闲工夫……”提着青蟹的妇人笑着道:“但我和她阿兄商议过了,等下个月过罢中秋,我们就去军中看她去!”
妇人说着,又将身子往摊子前凑近了些,道:“……听说没,江都建了个什么书院,好些人挤破了头都想进呢!”
卖鞋妇人:“当然听过,前头胡同里的蒋家秀才,前几天才动身去了江都,就是为了那座书院去的!”
“我和石头他爹商议过了,回头去军中找阿浣,让她去常刺史跟前说说话,把我们石头也送进那书院读书去!”妇人眼中的炫耀之色几乎要遮掩不住。
“这……这能成吗?”卖鞋妇人道:“听说很难进的,要考试呢!”
“旁人当然要考,可阿浣是在常刺史跟前做事的……当初常刺史带走她时,身边没几个人跟着呢,常刺史能有今日,也少不了我们阿浣一份功劳!”妇人越说,市井本色越遮掩不住,也顾不得谦虚了,拿理所当然的语气道:“不过是送个孩子进去读书而已,这点小事,想来总会应允的!”
曾浣皱起了眉。
卖鞋妇人满眼艳羡之色:“真能进了那书院,可就了不得了!”
“进个书院算什么……”曾家妇人愈发眉飞色舞:“等我们阿浣再出息些,说不定还能帮她兄长在刺史府里谋个一官半职呢。”
卖鞋妇人便又是一番吹捧:“……那嫂子若做上了那诰命夫人,到时可不能忘了咱们街坊们!”
曾家妇人已要笑的合不拢嘴,连连应着,眼看说得多了,这才赶紧提着蟹往家走去。
曾浣站在原处,久久未动。
她的母亲方才并未有半字难听言语,相反全是因她而生出的骄傲,但不知为何,她听在耳中,却觉得心中升起无限悲凉与无望。
悲凉是因母亲从始至终没有提起过她的不易,提起她时只有炫耀没有分毫担忧。
无望则是一种之后的日子一眼便能望到头的无望。
这就是她想要得到的改观和认可吗?
母亲在意的是她这个女儿,还是她能给曾家带来的体面和利益?
答案已经清晰地摆在眼前了,只是从前她局限其中,不曾细想深究。
母亲想让石头进无二书院,还想让好吃懒做的兄长进刺史府……何其无知,又何其贪婪。
曾浣脑子里忽然出现一道声音——这种无知而贪婪的纠缠,会毁了她拿性命拼杀换来的一切。
她转头看向嘈杂的四下,脑子里乱糟糟的。
街上吆喝声不断,她看到了卖糖葫芦的小贩经过,脑海中闪过幼年的自己说想吃糖葫芦,母亲却充耳未闻的画面。
可兄长说想吃,母亲却又突然能听到了。
她的声音,似乎总会随风消散,永远没办法被母亲听到。
当初嫁人也是母亲的选择,她纵然不愿意,却什么没都说,因为她知道母亲“听不到”。
直到她的丈夫死后,她不愿改嫁,而是要和常娘子一起离开,这次母亲终于听到了,因为她的声音太大了,母亲不单听到了,还勃然大怒,将一切恶毒言语砸向她,让她永远不要再回来。
“等等!”
曾浣快步上前,追上那个卖糖葫芦的小贩:“给我一串糖葫芦!”
“不,给我两串……还是拿十串吧!”她眼中包着泪,笑着说道。
买罢糖葫芦,她又去不远处的铺子里买了两只烧鸡,这家烧鸡她幼时每每经过都要咽口水,母亲每月会买一只,但两只鸡腿永远是兄长的。哪怕她多看一眼,都会被母亲瞪视着骂她是“馋死鬼托生”。
她要的一切,似乎永远是羞耻的,贪婪的,上不得台面的。
可是大人说,想要的就凭自己的能力去争,能争来便是她们的本领,非但不为耻,更是荣光!
这些银子,都是她凭自己的本领得来的!
与其想着给母亲买布,给嫂子买首饰,给侄子买点心,给兄长买酒,去讨好那些永远不会满足感激的“家人”……或许她更该款待自己一次。
她最亏欠的不是母亲,是她自己。
她最需要得到的,是自己的认可!
曾浣拿着买来的东西回到客栈,放在桌上,边哭边吃,直到再也吃不下。
她第一次吃喜欢的东西吃得这样饱,它们原本什么味道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满足了年幼的自己,填补了那份亏欠后,她知道了日后的路究竟要怎么走。
她想好了,待回去之后便求大人,让大人报一则她的死讯回来,拿她全部的赏赐所得作为一笔抚恤银子送回曾家……就这样两清吧。
她不会再回那个家了,她不想被那些人纠缠毁掉,也不想因为自己的懦弱给大人和刺史府带来甩不掉的麻烦。
曾浣站在二楼客房的窗户前,见外面巷子里有几条狗在觅食,便将剩下的食物从窗户处扔了下去。
那几条狗吃得干干净净心满意足,欢快地朝她摇起了尾巴。
曾浣破涕为笑,擦干了眼泪。
她抬头,遥遥看向荠菜家中所在的方向——荠菜统领此刻应当正在与家人团聚吃饭吧?
荠菜这边,团聚的确是已经团聚上了,但饭桌上空空如也。
不过也已经饱了,倘若气饱也算饱的话。
荠菜这趟回家,是翻墙进来的。
她回来时发现院门从里头闩上了,拍了几下没人应,便翻墙跳了进来。
进了院子才发现,里屋的门也闩上了,且走近了听,隐约有男女叫唤的声音传出来。
到了这个份儿上,荠菜再反应不过来那就是傻子了,她哐哐两脚把门踹散了架,踩着门板大步走进来,见得屋内床上光溜溜纠缠着的那双男女,了然“啧”了一声:“我说拍门没人应呢,合着忙这茬子事呢!”
男女的惊叫声响起,躲藏,扯被子,尖叫,混乱的动静好似耗子窝里进了大猫,一脚踩死了好几个。
荠菜看着吓得不轻的男人,往他下身扫了一眼,又“啧”一声,正热闹起劲着呢,被这么一吓,往后怕是不得行了。
“你……你怎么突然回来了!”男人扯过衣袍遮羞,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
荠菜嗤笑了一声。
这个人送外号季黑脸的男人,便是她的丈夫了。
荠菜是骑马回来的,临近家门前,一路便已经招来了不少注目,她跟随常岁宁建功立业的事迹在这几条街上早已传开了,此刻左邻右舍们听闻她回来探亲,三三两两地都跑过来串门。
不成想,院门还从里头闭着,却有男女惊慌失措的尖叫声传出来。
众人神情各异间,只见院门忽然被人从里面打开,露出荠菜热情的脸,朝他们招呼道:“都来了啊,别在外头站着了,都进屋说话吧!”
众人反倒不知该做什么反应了,但也没人想拒绝这种热闹。
很快不大的院子里便挤满了人,看着匆匆套上衣裳,局促地站在堂中的那对男女,一名年纪大些的妇人叹口气,向大马金刀地坐在堂中条凳上喝茶的荠菜小声劝道:“……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吃亏丢人的也不是你家……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因为这档子事置气,不值当的。”
荠菜把空了的茶碗搁下:“嫂子说得对。”
见她如此反应,其他人也跟着劝起来。
季黑脸此刻已经定下神来,见一向彪悍的妻子比之从前竟然宽和许多,不砸不闹也不骂,想来莫非是沉稳了,有了身份,更懂得爱惜脸面了?兴许她也自知待这个家有所亏欠?
这般想着,又有这么多老少爷们盯着自己瞧,季黑脸便拿‘我也是为了这个家考虑’的语气道:“……原本也要同你说的,只是没能寻着机会。你成日也不在家中,倒不如让芳娘做个小的,当个妾,也能帮咱们操持家中和俩孩子。这样一来,你主外,她主内,你在外头也能安下心来打仗,不正好两全其美吗?”
第383章 跟娘走,不缺爹
季黑脸说这番话时,有心虚,但不多。
有钱人家纳个妾,那不是很常见吗?
他们家中如今这条件,都有当官儿的了,家里头有个妾,也很合理吧?
荠菜看着那脑子好似进了粪水的男人,只觉他这脑子里的粪水倘若放一放,至少可灌肥田百十亩——
“好主意,我在外拼死拼活,拼杀的军饷送回家中,拿来供养你们一家四口,叫你们吃香的喝辣的,还真是好主意啊。”
荠菜甚至觉得好笑:“不过,我主外,她主内,那你呢?那你在这个家里打算干点啥?”
“我……”被这么多人瞧着,季黑脸只能心虚地梗着脖子道:“我当然是一家之主……”
荠菜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冷笑道:“一家之主?我还没见过哪个只会喘气儿和造粪的一家之主,你这还真是肚脐眼放屁——叫人死活看不透是咋(响)想的!”
语落,她“嘭”地一下拍在手边的桌子上,桌面登时开裂,笑脸一收:“季黑脸,你喘气儿前不妨先把你那芝麻大小的脑仁儿烤干些,才好弄弄清楚,是老娘当官不是你!要纳妾也是老娘纳,跟你有屁的关系!”
季黑脸伸手指向她:“你……你竟然连这种不知羞耻的话都说得出来!”
人群中响起几声男人看热闹的讥笑,想到这些时日背地里不知多少人说他吃软饭,季黑脸的脸顿时更黑了。
他拿手指着荠菜,但眼看荠菜盯着他的手指,一双浓眉开始倒竖,满含威胁之气,他的手指立刻很诚实地拐了个弯儿,在乱糟糟的房中胡乱地指指点点了起来——
“你也不看看如今这个家里成什么样子了!猪也病死了,鸡笼也空了,饺子和馒头他俩,身上的衣裳脏了没人洗,破了也没人补,我们爷仨成日连顿像样的热饭都吃不上!”
他说着,愤怒又委屈,甩着手问:“大家伙都看看,都评评理,这究竟哪里还有个家的样子!”
荠菜“呵”了一声,还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贼喊捉贼呀。
“老娘在外拼死拼活挣军功,你却把家里给我照看的鸡犬不宁,家没家样,我倒想问问,你究竟是死了还是胳膊腿全断光了!”
她恨的是他拈花惹草吗?
她恨的分明是她在外拼命厮杀,家里却成了这狗屁倒灶的模样!
趁着那俩人穿衣裳的间隙,她方才已经翻看过了,家里连一杆笔一张纸都没有……她分明捎信再三说过,让他带孩子进学!他托人回信时,应承的很是那么一回事!
现下看来,她送回来的那些血汗银子,全被他阳奉阴违地拿去糟蹋了,根本没用在这个家里半分!
且到头来,还敢有脸怪她不顾家了,合着她在战场上拼过的命,流过的血,根本没被人家看在眼里分毫。
这种根本不被认可的付出,傻子才继续呢!
“你顾不上家里,我不是也都忍着,从没说过你什么吗?”季黑脸扯着嗓子道:“可你自己顾不上,还不准我纳个妾来照顾家中,根本就是蛮不讲理的妒妇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