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烟雾淡些,掩好口鼻,速战速决,一个不留。”常岁宁观望了片刻后,即转身返回船舱,边交待道:“记得把东西都带上,尽快行船上路。”
唐醒蓦地提高了声音,精神百倍地应道:“是!”
……
“你是说,那常阔已亲自登船,指挥战事?”
天色近暗之际,藤原麻吕盘腿稳坐于后方战船之内,听罢吉见扶之言,被“常阔”二字勾起了旧刺般的回忆。
吉见扶满眼讥笑之色:“是!他那挂着主帅之名的女儿,已不知躲藏到哪里去了,竟让他一个瘸腿残缺老翁出面支撑大局!”
听得“残缺”二字,藤原麻吕仅存的那只眼睛,倏地阴鸷下来。
吉见扶忽地一惊,立即垂首不敢多言。
片刻,他以余光窥见藤原麻吕缓缓站起了身,最后一缕残阳将藤原麻吕的身形在船舱壁上投出一大片阴影。
他双手捧起等候这一日已经多年的倭刀,眼底一片晦暗之色:“既有老友前来,那么,本将军理应亲自接待。”
无法亲手杀掉李效,能用常阔的血来稍泄他心头旧恨,也好。
且盛国人有言,擒贼先擒王,杀了常阔,便也能一举杀破盛军这愚蠢盲目的士气!
夕阳中,藤原麻吕披甲握刀,周身杀气毕露,大步跨出了船舱。
第398章 他必须要站出去
从此一战最初说起,七万倭军突袭江都海防,而盛军可用于在此抵御的水师,统共不过三万余。
除却前去支援润州的,各处亦需要兵力来维持最基本的防御,这三万余兵士,已是尽力调集而来。
朝廷最初固然留给了常岁宁八万大军,之后又增派三万,但这十一万大军之中,可真正用于水战的却是寥寥无几,主要布防于陆地之上。如今在此对战倭军的水师,已大多是常岁宁这半载以来紧急操练来的成果。
三万对七万,人数上便处于劣势。
更何况,这三万水师,相较倭军,水战经验到底匮乏,在海上对战时,通常缺乏应变能力。
相较之下,那七万倭军气势凶狠,他们举着刀,船只横冲着海浪而来,口中喊着盛军听不懂的口号,亢奋贪婪的杀气几乎铺天盖地。
金副将强撑住局面,令士兵布阵,又以战船上未曾示出的新奇机关威慑倭军,才得以短暂地稳住防御。
然而,待到第七日,已近战疲的大军当中,有自临州赶来支援的主将,借故要带着自己的三千水师撤退。
他并非江都军士,更不属于常岁宁麾下,如今世道这么乱,多的是自立而起的势力,他才不想傻乎乎地在这里白白葬送性命!
若非新任江都刺史太过强势,一直拉着他们这些沿海各州一同整肃海防,操练水师,坚持要一同抗倭……他才不会蹚这趟浑水!
若是先前倭军游击作战且还罢了……偏偏此次倭军的攻势凶猛至极,连战多日都不肯退去,显然是铁了心要取扬州的!
他即便带着人留下又能如何?结果也只不过是一同送死而已!
此人下定了决心撤军,于是他先是不顾军阵队形协作,强行使船只退至后方,而后又借“楚州防御亦需加强”之由,要带自己的人撤去。
前方因此阵型大乱,金副将于混乱中强压下怒气,出面阻拦。
楚州三千水师,这数目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而如此紧要关头,若任由他们离去,军心必乱!
那名楚州将领全然不听金副将的劝阻之言,已近到了要撕破脸的地步。
此时,常阔带兵及时赶到。
作为一品骠骑大将军,征战沙场多年的老将,常阔没有金副将这样的“好脾气”及“容人之量”,在问清情况之下,他二话不说,提起斩岫,挥刀削去了那名将领的首级。
“临阵逃脱,助长倭军气焰,乱我军心者,当诛!”
前方厮杀声喧嚣,此处后方却忽然鸦雀无声。
看着尸首分家的将领的残躯倒下,那些楚州水师,无一不是脸色煞白。
常阔看向他们,喝问道:“楚州副将何在!”
一名副将身形僵硬地站了出来,不知该如何为自己开解才能免去一死,颤声道:“末将也只是听令……”
常阔打断他的话:“便由你接任楚州主将之位!从此刻起,看好你的兵,凡有欲图脱逃者,一概皆以逃兵论处!”
那名副将怔怔,主将的脑袋说削就削了……他的脑袋竟不用掉吗?
常阔一双威目定定地看着他:“听清楚了吗!”
那名副将蓦地回神:“末将领命!”
“尔等要清楚,今日吾等所守,非是江都一地,而是大盛疆域!”常阔拄着刀,环视四下,高声道:“今日无江都楚州或别州之分,尔等皆为大盛将士,须知倾巢之下无有完卵!”
“老夫不管你们是听命于何人,但在这片海域上,凡敢临阵脱逃者,定斩不饶!”
常阔的出现,稳定了军心,稳住了一度陷入崩散的局面。
他拄着斩岫,一步步站上了主帅楼船最高处,挥动战旗,亲自指挥战局。
一个有威望,有作战经验的老将,在一场战事中占据着至关重要的地位。
那些战船上布下机关,配合着有序的军阵,得以发挥出了更大的威力。
战至傍晚时分,随着常阔一声令下,在侧方一定范围内形成了合围之势的大盛战船,被士兵扳动机关后,船弩万箭齐发,一举射杀了近千名倭军。
这一称得上大规模的杀伤之举,大大挫伤了倭军的气焰。
之后,才有吉见扶向藤原麻吕通传常阔亲自前来,登船指挥战事的一幕。
眼见己方士气受挫,藤原麻吕亦亲自登船指挥大局。
至此时,他已知晓,此前是盛军刻意掩藏机关利器与军阵,这些盛军,并非之前表现出的那般守旧无能……
但是,那又如何?
“真正的强者如同利刃难掩锋芒,唯有弱者才需要于暗中百般掩藏!”
“盛军至今才敢以真面目示人,不外乎自知不敌罢了!”
“正因盛军知晓自己的弱小之处,才会妄图以诡计壮大自身!”
“纵是盛军的诱敌之计又如何,一切机关军阵,不过雕虫小技,且被这些无能之辈握在手中,便更加如同纸糊之障,一击即破,根本不足为惧!”
“大盛气数已亡,此一战,我要我倭国武士,十日之内占下江都!”
“吼!吼!吼!”吉见扶举刀呼喝,海面之上,应和声震天。
刚有退却之势的倭军,再度卷土重来。
海面之上,厮杀声彻夜未消。
常阔将一应机关军阵悉数用上,才得以勉强支撑住战局,但军士疲惫,也已是摆在眼前的事实。
次日,海上忽起了风雨,同样陷入疲怠的倭军不得不停下对战,医治伤兵,补充体力,调整商榷战术。
战中,藤原麻吕本欲先杀掉常阔,但盛军阵法严密,他根本没有机会靠近对方战船,便迟迟无法付诸行动。
通过这两日激烈的对战,他逐渐看出了端倪,这些大盛水师的素质虽然远远比不上当年的玄策水师,但那些他从未见过的兵械、机关、军阵,却果真不可小觑。
他此前那些轻蔑之言,为的是鼓舞士气,有些话,骗骗士兵可以,若连自己也骗了,那死期便不远了。
但若让他就此撤兵,却也是绝不可能的事。
他们在这片海域上游荡半载,观望良久,此番他终于亲自集结重兵,便务必要一鼓作气攻下江都,否则士气衰疲,再战便注定不利,天皇和那些大名必然也会加以责备——
况且,当下他只是暂时受阻,而绝非处于劣势之中……在此战中占据上风的,仍然是他藤原家的军旗!
藤原正与麾下军师商议对策之际,一名武士快步入得船舱内,带来了一则很蹊跷的消息——本该在昨日送达的一批补给,至今未见踪影。
他们让人前去接应查探,却迟迟杳无音讯。
藤原麻吕眉心紧皱。
千人之众,押送着食物,军械及药物……如此规模的队伍,怎会突然杳无音信?
“近日海上并无大风浪,即便遇到了什么意外,却也不该连一个前来报信的人都没有……”一名军师神情惊惑地道:“莫非他们全部遭遇了不测,无一活口?!”
但是,能将他们千名兵士,尽数灭杀于海上……那会是一支怎样庞大的势力?!
依常理推断,能将一方全数灭杀的,必然拥有近乎碾压性的实力……对方或有三千人众?
“大将军……莫非是盛军狡诈,竟绕去了我军后方攻袭?!”
听得这个猜测,受挫的吉见扶不由地急躁地踱步起来:“可是他们这些废物不通海战,不是从不敢踏出防御半步的吗!又是何时悄无声息地绕去了后方海域!”
眼下的形势远不如他想象中顺利!
“全是假的。”藤原麻吕冷笑出声:“一味守旧,止步不前是假的。不敢踏出防御追击,自然也能是假的。”
这半年来他们看到的一切,全是盛军伪装出来的假象——
正如他所言,弱者再如何伪装,也改变不了弱者的事实,但是……在战事上,过多的未知,便意味着会出现诸多不受掌控的变故。
若盛军果真绕去了后方,只怕后续的物资补给会出现更多差池……士兵不能没有食物和伤药。
盛军此中诱敌之诈,或比他想象中要更加危险……
为防迟则生变,当下之计,唯有速战速决,尽快击溃盛军!
但有常阔在此主持大局,便没有速战的可能……他必须要先杀掉常阔!
片刻后,藤原麻吕眼神阴鸷地问:“这些时日抓来的俘虏何在?”
在对战的过程中,他们抓到了近百名活口俘虏。
盛人假仁假义,最喜欢谈什么同袍之谊,活捉盛军俘虏,一直很有必要。若利用得当,便可挫杀对方士气。
既然他没办法接近常阔,不如逼迫常阔主动站出来!
在藤原麻吕的示意下,吉见扶将抓来的百名俘虏,统统押去了前方战船的甲板上。
藤原麻吕遣出士兵向常阔传话,声称与常阔多年未见,想与常阔单独切磋一番,他将秉承武士之道,与常阔公平公正地一决高下。
并允诺,若常阔能够得胜,他即放还那百名俘虏,并退兵十日,言出必行。
而常阔若是不肯答应……
“你们是死是活,全看那常阔有无胆量应战了!”
吉见扶将被绑缚住手脚的老康猛地推倒,一脚重重踩在老康的后背上,狞笑着道:“倘若常阔没有这个胆子,那今日我便将尔等头颅砍下,统统悬挂在我倭国战旗之下!”
“在那之前,我会先剁了你们的手脚,好让你们大盛的士兵好好看看,他们口中威风凛凛的常大将军究竟是何等窝囊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