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以死,但他的死,绝不可击垮士气。
他务必要将士们尽可能地撑住这口气,等候殿下赶来。
这已是他所能做的一切了。
前方的船只缓缓向两侧避开,让开了一条水路,常阔立在战船上方,往前方倭军所在驶去。
此艘战船两侧,无数道将士们的视线,皆在注视着船头上方的那道威严不可侵犯的身影。
“该交人了!”前方,站了一夜的何武虎让人将船驶得更近,冲对面的倭军道。
那些倭军得了指令,便将余下的俘虏都拖拽起来,在何武虎的船只还未能完全上前时,就粗暴地将一群俘虏或推或踢了出去,郝浣等人连忙伸手去接人,但还是有几人从两船的缝隙中掉进了海里。
看着那几人在冰凉的海水中狼狈挣扎,那些倭兵们发出恶劣戏弄的笑声。
何武虎咬牙切齿地骂了句:“狗日的玩意儿!”
跪了一夜,浑身僵硬,手上的绳子还未被解开的荠菜也险些被推落水中,幸而郝浣及时将她拉住。
水中的同伴被拽了上来,余下的也都顺利上了船,何武虎赶忙让人为他们松绑。
船只往后侧方驶去,见到逆行向前的大船,一名被俘虏的士兵立刻红了眼睛:“……都是我们没用,拖累了常大将军!”
“行了!拿出气势来,多杀几个倭贼,比什么都强!”何武虎闷着声音道。
荠菜看向那艘战船,心中也尽是担忧——她已不指望神佛保佑,她只盼着大人能尽快赶回来才好。
藤原麻吕的战船也从倭军船队中行驶而出。
最后,他与常阔踏上了同一艘被清空过的老旧战船,此处,便是他们今日比试的“擂台”。
此一艘战船横向锚泊于海面之上,二人于船头对面而立,身后各自是自己的大军与排列整齐的战船。
“常大将军,这么多年过去,终于有机会与您当面叙旧了。”
藤原麻吕脸上含着笑意,拿称得上标准的大盛官话说道。
他手中握着倭刀,穿着宽大的武士袍,脚下踩着木屐,看起来就像是和熟人友好切磋那般随意。
可他对面站着的不是友人,而是身披甲胄的敌方将军,藤原麻吕如此姿态,便显出了傲慢轻蔑之气。
“没想到你还活着。”常阔看着面前之人那只残缺的眼睛,道:“祸害遗千年,这话果然不假。”
藤原麻吕不怒反笑,他的笑声甚至称得上愉悦,并道:“我很喜欢你们大盛的语言,通俗,深刻,那些传世的诗文更是璀璨而妙不可言。”
他的眼中有着不加掩饰的向往与野心:“丰茂的土地,才能滋养出如此之多,璀璨的宝物。”
常阔冷笑道:“然而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我华夏之地诞育瑰宝无数,却非负德背义的蛮劣之族可以占有!”
“常大将军,真理并不在您口中,而在你我刀下。”藤原麻吕说着,微侧身,抬手挥袖望向身后船体,忽然问:“常大将军可还记得这艘船吗?”
他拿追忆的语气道:“当年,我就是在这艘船上,不慎败于贵国皇太子手下……”
他微仰首,看向头顶雾气浊浊的晨空,双手微抬起:“幸而天不亡我!”
语落,他拿握刀的那只手,指向常阔脚下所在的位置,狰狞的面孔上荡起令人悚然的笑意:“当年,也是在这艘船上,常大将军遥遥见到了同袍手足最后一面。”
常阔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脚下的船板上,似乎还浸染着晦暗难除的陈年血迹。
“时隔太久,我已记不得那名铁骨铮铮的英雄姓甚名谁了,但常大将军必然记得……”藤原麻吕笑着问:“故友英灵在此,常大将军此刻站在此处,可觉得亲切吗?”
常阔无声攥紧了十指,片刻,抬起头来,却不见太多情绪外露之色,只定声道:“看来藤原将军倒是念旧之人。那么,今日选在这艘船上,是想再败一次吗?”
藤原笑了一声:“那就要看常大将军您的本领了。”
“如此,老夫定当尽力而为,不叫异族来客抱憾而归!”常阔话音落,手中大刀猛地顿落于身侧船板之上,提步之际,而又猛地拔起,掠起凶悍刀气,向藤原攻去。
藤原脸色一收,眉眼涌现汹涌杀意,连连后退数步,避开常阔的攻势,同时拔出手中锻造锋利的倭刀。
二人正面过下十数招,常阔尚不见处于下风之势。
藤原麻吕眼神微变,手中攻势愈发密集。
二人身后的战船上,各自有擂鼓助阵之音响起,代表着大盛与倭国的战旗,拂动于雾气之中,似要直入云霄。
藤原麻吕再次逼近常阔,抬手挥刀。
常阔双手握刀,格挡之际,藤原麻吕另只手中忽然从袖中滑出一柄短刀。
常阔脸色一变,仰身往后躲避,率先避开要害,然而那柄短刀却被藤原麻吕压低,猛地送入了他的右腿血肉之中。
那柄短刀锋利至极,且与寻常刀身不同,形状如尖锥,破开血肉之后,便直入腿骨!
常阔疼得脸颊胡须抽动,本就不便的右腿几近难以站立,他拿斩岫猛地震开藤原麻吕,勉强后撤数步后,右腿到底不受控制地跪了下去。
常阔咬着牙,一声闷哼也不曾发出,猛地将那柄深深刺入腿骨中的短刀拔出。
而这短短瞬间,藤原麻吕已经再次攻来,那柄长刀眼看便要落在常阔头顶。
常阔眼神骤变,双手举刀挡在头顶,巨大的冲力压迫之下,他的另一只腿也跪了下去。
此刻他这一命,是斩岫给的。
但凡换一把刀,都没可能挡得下这一击。
而斩岫是殿下赠予他的——
他务必要用这把殿下所赠宝刀,再拖延得久一些!
“倭贼鼠辈,安能杀我!”
常阔忽然猛喝一声,周身猛地爆发出一股猛力,托着斩岫竭力站起身来,硬生生地逼开了藤原的刀。
藤原麻吕被逼退数步,常阔也往后退开,脚步踉跄数下,将斩岫拄在身前,才勉强稳住身形,嘴角则有鲜血溢出。
“常大将军,宝刀未老!”藤原麻吕改为双手握刀,嘴角掠出凶狠的笑意:“但看来,也仅止于此了!”
他双手将刀侧握于身侧,快步向常阔袭来,刀尖在船板上划过,木屑飞荡。
第401章 多杀几个,给咱们抬轿
面对藤原麻吕的攻势,常阔未有躲避,未有于原处静候蓄力,而是忽然再次提起斩岫,拖着那条伤上加伤的腿,朝藤原麻吕直迎而去。
接下来的每一次交手,常阔似乎都存下了与藤原麻吕同归于尽的决心。
他存了死志,无丝毫顾忌,出手全是宁可自损一千,也要伤敌八百的不要命的打法。
今日他虽注定死在此处,却也要至少带走藤原麻吕半条性命!
他要让他身后的大盛将士们都好好看着,大盛将骨便当如此,宁折不弯,宁死不屈!
“区区倭贼,何足畏惧!”常阔震声呼喝间,再次举刀攻向藤原麻吕,他口中涌出更多鲜血,然而他却仿佛感受不到痛意。
他如一头受伤的猛虎,以最后一丝气力,将躯体的每一处都燃烧起来,誓要将仇敌撕咬粉碎。
他不单点燃了自身,这把火亦蔓延到了他身后的大盛将士之间。
战船上方负责擂鼓的士兵,定定地望着前方那道丢了头鍪,花白发髻散乱的老将身影,已是眼眶通红,一下下,手下锤击鼓面的力气愈重,眼中胸中似都燃起了熊熊烈火。
下一刻,他手下击鼓的动作忽然一顿,不禁脱口呼喊:“大将军!”
“大将军!”金副将等人亦变了脸色,下意识地往船头快步靠近。
常阔右侧坚实的臂膀被藤原麻吕手中的倭刀划破,血珠飞溅,斩岫跌落。
然而常阔不退反进,咬牙上前,赤手空拳,以掌心血肉,生生夺卸下了藤原麻吕那锋利的长刀。
而后,他不给藤原麻吕反制的机会,凭借自身体力重量优势,生生地藤原麻吕压倒在船板之上。
常阔呛满了鲜血的嗓中发出一声怒吼,挥起重拳,便要砸向藤原麻吕的头部要害。
藤原麻吕侧首避开,那一拳砸在船板上方,船板立时开裂,木刺迸溅。
藤原麻吕咬牙切齿,抓起一块飞落的木刺,猛地刺向常阔的眼眶。
常阔仰首躲避间,藤原麻吕借势提身,推起常阔之际,奋力一脚踢在常阔的伤腿之上。
常阔踉跄跪退数步,刚稳住身形,便以左腿支撑起身,再次挥拳,朝着藤原麻吕袭去。
藤原麻吕避开这一击,擦了擦脸颊上的血迹,眼中浮现出不耐之色。
当下局面,与他起初设想并不相同——
常阔虽老,虽有残疾在身,却仍然很不好对付……当然,此刻也已如强弩之末了,死在他手中,不过迟早之事。
真正让藤原麻吕不耐烦的,是盛军此刻被激起的士气。
这显然不是他想要的,他要的是让常阔受辱而死,最好能同他求饶,至少是狼狈不堪的……以此重挫盛军气势。
可常阔临上阵前,先是不知说了什么煽动人心之言,眼下又拿出如此超乎常人的宁死不屈的气势……
这些出身玄策军的盛人,虽近迟暮,竟还是一身如此难啃的硬骨头!
既然形势与所料不同,那还是速战速决为上……
现在,他便要立即拿常阔的首级祭旗!
不愿再耗下去的藤原麻吕眼神暗下,右手在身后打了个手势,同时借着避开常阔攻势,往旁侧错开了位置。
他身后倭军的战船之上,有一名藏身暗处的倭军,无声扣动了手中弩机,一枚闪着寒光的短箭飞射而出——
“常叔,小心!”
是阿点的声音。
他的声音,比那枚短箭更快。
他说过会帮常阔留意倭人暗中使坏,便果真警惕戒备,不曾有片刻大意松懈。
事实上,他早在眼见常阔不敌开始,便屡屡要冲上前去相助了,只是都被劝阻了。
此刻,难过而愤怒的阿点再没有丝毫犹豫,抛下一架木筏入水,踩着木筏三两步飞身而起,跃上常阔和藤原麻吕所在的战船之上。
得阿点方才那声提醒,常阔勉强避开了那支短箭,但很快,第二箭便破风而来。
常阔的动作已经变得迟缓,是阿点及时将他扑倒在地。
阿点将常阔护在身下,拿后背替常阔挡了一箭。
他抱着常阔快速滚到船舱入口处,避开了那弩手的射程视线,眼中满是悲愤的泪,不满控诉道:“你们放暗器,使坏!不守规矩!”
这变故来的很快,擂鼓声停下,四下嘈杂震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