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三猫为人,无法以世俗意义上的正邪来定义,在常岁宁令人造出这些掺有石灰的火药筒时,他曾私下提议,不如在石灰粉之外,再另行加入毒药,以烟雾投毒,杀敌必能事半功倍。
常岁宁看了他片刻,到底摇了头:【不妥】
沈三猫连忙跪下请罪,只当自己暴露出的阴毒一面,令常岁宁不喜了。
常岁宁与他解释道:【战场之上你死我亡,尤其对待倭族异敌,我并无分毫慈悲之心,但恐毒性过大,会伤及己方将士】
很多时候,打起仗来,计划是一回事,实施是另一回事,万一遭遇突变风向,恐得不偿失,落得反噬收场。
贪欲与杀欲,战场之上人人皆有,而在此等巨大的挫敌诱惑之前,理智告诉常岁宁,应当选择先守住麾下将士的安危底线,在此之后,再谈其它。
浓烟中,倭军的队形愈发混乱了。
远远望去,四处的海面仍是平静的,于天地间稀薄的夜色中,静然存在。
但唯有倭军所在之处,浓烟滔天,嘶叫声震耳,好似无数恶鬼被困于无间地狱之中,恐惧挣扎着,被天地万物凝视审判。
盛军视倭军如受刑的恶鬼,而倭军此刻亦视盛军如恶鬼。
——怎么会有人在无风的情况下,于海面之上凭空造出伤人的烟幕?这不是恶鬼又是什么!
盛军于他们,不再是待宰的羔羊。
反倒是他们,已经因此陷入了巨大的被动之中!
他们想要逃离,却因船只的相互挤撞,而寸步难行,由此陷入更大的混乱当中。
有倭兵不知接下来要面临什么,恐惧心作祟下,慌不择路地跳入水中,然而眼睛肌肤上沾染着的石灰入水后,却带来更大的灼痛之感,痛苦的惨叫声不断响起。
“区区烟幕与石灰而已,何足畏惧!”藤原麻吕面色阴沉地怒斥着:“一群毫无应变之能的废物!”
他怒手下军士不争,屡屡设法稳住局面,但全都无济于事,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局面越来越失控。
藤原麻吕是一位称得上出色的军人,在此情形下,仍能做到冷静不惧,但他终究无法强迫手下的每一个士兵,都能做到和他一样冷静应对。
将军能做将军,必有过人之处,而大多士兵一辈子只能做一个寻常士兵,亦有其根本原因。
哪怕在今日之前,这些倭兵个个气焰嚣张,下手狠辣,披着一件野心与贪婪织就的外衣,便敢肆意虐杀——
但在这件外衣被一把突然升起的大火焚烧离体之后,他们终究还是无可避免露出了鼠辈本色。
后方的一些船只艰难地挪动方向后,开始不顾军令,擅自逃离。
见烟雾稍淡,常岁宁适时抬手下令:“放箭——”
“是!”
荠菜高应一声,猛地捶动鼓面,用鼓声传出放箭的指令。
各船之上,擂鼓声相合,一簇簇火箭齐发,落在倭军的战船之上。
火箭的目的是为点燃敌方船只,进一步制造混乱,但因许多倭军难以视物,来不及躲避,甚至多有中箭倒下的状况出现。
这无疑让倭军愈发恐惧了。
随着船上烧了起来,他们没有秩序地逃窜,彻底失去了仅剩不多的协作能力。
火箭还在继续飞射而来,藤原麻吕的战船也遭到了殃及。
烟幕虽得以散去大半,但倭军阵营俨然已酿作了新的火海。
“主帅……!”金副将等人,在那黑袍少女身后拱手请命。
少女未回首看他们,早已干透的乌发微有些散乱,几缕发丝在初起的夜风中扬起,漆黑的眸中有火光映照闪动——
此刻时机已至,她道:“传令下去,全军将士,即刻击杀倭贼。”
等这一刻已等了太久的金副将等人,闻言神情无不大振,大声应道:“末将领命!”
他们猛地起身,将要下去传令之际,却又听那少女道:“可都知道,在我军中,有降者不杀的规矩吗?”
想到这些时日惨死甚至被虐杀的同袍们,金副将等人虽心有不甘,但仍道:“末将知晓!”
“那你们记住,吾等不通倭语——”常岁宁道:“故,今夜此处,没有降兵。”
血债需要血偿,今夜,她要这些主动进犯的倭军,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
“末将……遵命!”
金副将几人重重抱拳应下,转身之际,皆红着眼眶拔出长刀,嘶声喊道:“主帅有令,即刻杀敌!”
“杀敌!”
甚至有部将悲愤地喊道:“……为我等枉死的同袍,和常大将军报仇雪恨!杀!”
“为常大将军报仇雪恨!”
“——杀!”
在振奋的呼喊声中,唐醒也迸发出一腔热血,拔剑杀上前去。
藤原麻吕并非一意孤行之人,如此情形,倭军大势已去,按说他本该撤军,但偏偏巨大的混乱让船队挤撞难行,大大小小近八百艘战船,想要重新调整秩序,却也不是易事。
更何况,此刻许多船上都着了火,盛军又在此时大举攻来,各船倭军自顾不暇,藤原麻吕的命令根本无法顺利传达下去。
偏是此时,一名急赴而来的倭兵,带回了润州的战况。
藤原麻吕着近四万兵力攻打润州防线,一是为了牵制盛军兵力,二来也是寄希望于能攻破润州,润州虽然远次于江都,却也算一条登陆大盛的路线——
见到那报信的倭兵,藤原麻吕只盼有捷报传来,他几乎揪住了那士兵的衣领:“润州战况如何?是胜是败?!”
若按常理而言,必然是胜!
但今日此处突然翻转的战局,却叫藤原麻吕已无法再坚信“常理”的存在。
“大将军……我等……于润州大败!”那极不容易赶来报信的倭兵,也被眼前的局面吓住了,对上藤原麻吕狰狞的面容,说话声也愈发颤栗:“……润州,那里,有玄策军相助!”
士兵颤栗的声音,在说到“玄策军”时,颤抖得愈发厉害了。
那三个字,是笼罩在他们倭国头顶上方十余年之久的耻辱与噩梦,于藤原麻吕而言更是如此。
“——你说什么?!”藤原麻吕几乎攥紧了那士兵的脖子,仿佛下一刻便要拧断:“玄策军?!怎么会有玄策军出现在润州!”
“他们……他们挂的,的确是玄策军的旧时军旗!”
第405章 大捷
“纵然挂了军旗……那也不可能是玄策军!”藤原麻吕眼中震怒与恨意交织,手下猛一用力,掐断了那名士兵的脖颈。
他一直密切留意着有关玄策军的一切动向,如今大半玄策军皆随崔璟驻守北境,如若调兵前来,绝不可能悄无声息!
至于余下的“玄策水师”,此刻皆留守京师,大盛那位圣人,最是在意京师安危,如此关头,根本不敢也不愿将玄策军分来江南……因此,无论怎么算,这片海域上此时都不可能会出现玄策军的踪迹!
这些没长脑子的废物,只见到一面军旗,就被吓破了胆,并以此作为无能溃败的借口……实在该杀!
藤原麻吕挥刀挡落一支飞来的利箭,面色阴煞无比。
润州败了,而此时此处……
一片火海中,大批的盛军趁乱杀了过来。
他们咆哮着,如一头伤痕累累的巨狮,终于爆发出了汹涌杀气,每一刀都带着为同袍报仇雪耻的狠决。
多日来的耻辱,忐忑,恐惧,悲愤,在此刻皆化作了一雪前耻的激昂力量。
倭军的惨叫和求饶,并未让他们手中的刀有片刻迟疑,正因见识过了倭军的真面目,所以他们无比清楚,若双方处境易换,当倭军手中的刀悬在他们和大盛子民头顶之际,只会比他们更加无情残虐。
主帅说了,倭军的杀戮,是为杀掠。而他们的杀戮,是为守护疆域百姓,因而他们所战,即为义战!
义战者,挥刀之际,若有迟疑,便是对江山子民的不忠,对天下公道的不义!
盛军杀意沸腾间,有一名倭军将领满面惊惧地来到藤原麻吕面前:“大将军,不好了,盛军派遣船只绕至我军后方,前后夹击,欲断绝我等撤军的可能!”
“——好一个常岁宁!”已被迫亲自御敌的藤原麻吕,怒极反笑,几近咬牙搓齿地道:“此女竟如此诡诈!”
今日战局突然天翻地覆,皆因她的出现……而今日此局,她显然已布局良久。
其人诡计多端,可恨至极!
此一点,同当初的李效竟很有几分相通之感!
此刻内心那无法回避的挫败与不甘之感,正是昔日他曾在李效身上屡屡“领教”过的……可恨程度,简直如出一辙!
可李效的存在,至少是称得上“一目了然”的,世人皆知,他是如何一步步成为了盛太子,如何在一场场战事中立下了威名——
但这个叫做常岁宁的小女娘,她凭的究竟是什么?!
相比李效,她的存在,甚至是诡异的!
好比一株温室花草,倏地成为了一柄威力惊人的利剑,甚至无任何前因后果可以解释!
他不是愚蠢的盛人,他不可能相信那荒诞可笑的将星转世之说……他只相信,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务必要弄清楚,她身上究竟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诡计和秘密——然后,他会亲手杀了她!
看着眼前已定的败局,藤原麻吕满心不甘,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于混战中,开始尽可能地召集信得过的同族将领,向他们下达军令。
大约是察觉到了盛军必杀之心,许多倭军假降无望之下,开始殊死反抗。
常岁宁将局面看在眼中,交待道:“传令下去,让绕去后方的将士们,不必奋力堵死倭军的退路。”
面对她的授意,部下没有任何犹疑,当即退下执行。
“女郎,您为何要给倭军留下如此生路?”旁侧一名常家的部曲老兵,忍不住问了一句。
“因为过犹不及。”常岁宁看着那些反抗的倭军,道:“我军兵力上不占优势,若勉强堵死倭军全部退路,让他们彻底成为困兽,他们便会发疯拼死反扑,或有依仗人数重创我军的可能——”
人在“必死之局”中,反抗起来是不要命的。
但若他们尚有一线生机,便会想方设法退离,削弱殊死反抗之心。
“我军兵少人疲,只今夜一战,注定是杀不完的。”少女于战火浓烟中,凝视前方,定声道:“但今夜之后,倭军士气将被斩杀殆尽。此一战,可定海上乾坤。”
老兵目露恍然之色,心中不由得再次对眼前的女郎刮目相看,自跟随女郎离京以来,女郎每每展露出的能力与心性,皆让他们这些老东西刮目,眼睛都要刮掉几层皮了。
前方盛军酣畅杀敌之际,一名海上斥候忽然来报,说是西南方向有大量战船军队正往此处靠近,经探查,乃是援军!
很快,又有一名斥候赶到,给出了更详细的消息:“……援军两万余,领军者乃是主帅麾下的白鸿将军,与楚行将军!”
那满脸振奋之色的斥候,才想起来又报一句:“二位将军言,润州已然大捷,倭军尽数溃散!”
另一名年轻的斥候,看一眼前方胜负分晓的战局,满眼崇拜激昂地道:“润州与江都两地,皆先后大挫倭军,主帅果然用兵如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