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童睡梦中被惊醒,有些不安地攥着娘亲的衣角,跟着娘亲出了院子。
“不,是天狗走了。”巧娘压下眼角泪花,又道:“也不是,是天狗被逐杀了,再不敢来了。”
“什么人这么厉害,连天狗都能杀得了?”女童满眼惊奇地问:“是后羿吗?”
巧娘无比认真地道:“不是后羿,是我们江都的常刺史,常大人。”
女童的眼睛更亮了:“是阿娘常说的那位常大人吗?”
“是……”巧娘点头,弯身替女童整理身上的新衣,眼中有着感激的珍视:“要记住,阿娘能出去做工,是受恩于常刺史。我们囡囡的每一件新衣里,都有常刺史的恩情在。”
不单民居处热闹嘈杂,街道商铺也皆被捷讯吵醒。
蒋海闻听此事,欢喜至极,连忙催促仆人:“快……将我那块匾,再擦得亮一些!”
他蒋家世代做官盐生意,与江都命脉相连,若任由倭军上岸,江都便再无蒋家。
或是夜中得讯,人更容易感性,蒋海竟险些热泪盈眶。
虽说心眼子多了些,拿他当下蛋的鸡,但人家不单给他钱赚,还给他命活,这哪是什么常刺史?分明是他蒋海的再生父母!
他这位“再生父母”,可要平安回来才好啊。
只要常刺史平安回来,往后,他保管好好孝敬着!
江都城中,因此一则捷讯,彻底无眠。
许多百姓并无法清晰地表达出具象的心情,但天亮后,随着早市大开,有许多百姓欢欢喜喜地涌上街市,有甚者,竟已经开始讨论着备起了年货。
今年,可以安心过年了!
这些时日,同样闭门不敢出的,还有沿海的渔民。
接下来两日,有许多渔民自发来到海边,乘着小船,将一盏盏水灯放入海水中。
在他们的旧俗中,此灯是为海上的引路灯,可指引亡魂悉得往生,可祈生者早日平安归来。
江都捷报,很快传回了京中。
早朝之上,百官正议事时,忽闻此捷讯,听得那惊人的斩倭数目,无不为之震动。
说起来,倭军逼境已有大半载之久,然而江都报讯却并不殷勤,所以愈发不被看好,此番算是第一则正经传回的捷讯!
这捷讯,不单正经,还像样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感觉,就好像,原本最不被看好的家中幺女,在阖族子弟中,某日忽然变成了最出类拔萃的那一个,并于家中处境最艰难时,突然传回了一封光耀门楣的家书!
且这家书,轻易不报则以,一报便有延绵不绝之势——
在骆观临的主张下,接下来的江都刺史府,在面对从海上传回的捷讯时,无论大小,首先秉承着绝不漏报的原则——
于是,首战大捷后,未隔五日,又有第二封捷报传至京师。
紧接着,第三封,第四封……
一月之内,足足传回了六封捷报……六战六捷!
用那些看常岁宁不顺眼的官员的话来说——早朝时没别的事,净听她的捷报了!
千里之外,常岁宁合计着,要将此战定在第七捷之上。
她找无绝算过了,“七”之一数足够旺她——既如此,那就它了。
第410章 可敢与某正面一战?
第六封捷报传回京师时,也说明了常岁宁率兵一路追击藤原麻吕,已要接近耽罗。
立即有官员竖起警惕之心,耽罗依附于东罗,与东罗向来一体,常岁宁接近耽罗,岂非等同打到了东罗大门前?
若东罗出兵援救藤原麻吕,她一连疲战月余,万一遭遇围困,何来还手之力?!
乘胜追击本没有错,但这般悬军深入,乃至逼近别国境内……是不是有些过于得意忘形了!
“偌大一个江都刺史府,竟无人出言劝阻吗?”
“喻监军何在?可曾发急令召回大军?”
“常刺史固然是难得一见的将才,却也过于年少气盛……”
“连番大捷之下,倭军败退,本已足够威慑倭国……可若败于东罗之手,这极不容易打出来的声威,岂非要毁于一旦?若是如此,便果真是弄巧成拙了!”
“……”
一时间,言语间听似忧虑,实则暗指常岁宁此举贪功冒进者比比皆是。
褚太傅立于前方,难得保持沉默,并不反驳那些趁机贬低之人。
万一他开口呛了两声,这些人就蔫儿了,不敢吭声了,那可怎么办?
就让他们说去吧,此刻说的越多,来日巴掌打在他们脸上,听来也就更加响亮悦耳。
上赶着自讨耳光的事,他有什么可拦的?
他可不是这么好心的人。
褚太傅老神在在,耷拉着眼皮,看起来甚至有些犯起了瞌睡。
魏叔易也收拢宽大官袍衣袖,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处,太傅不说,那他也不说好了。
最终却是圣册帝开口打断了这些声音:“众卿或无需忧虑。”
较之年初春时,她的发髻又多见了几缕花白之色,但在龙袍与天子冠冕的护持之下,这并未损低她的威严。
此刻,她拿笃信的语气向众臣道:“朕相信,常刺史定不会冒进行事。”
百官闻言心情各异间,有内侍快步入得殿内,禀道:“启禀圣上,东罗国遣使者入我朝国境,名曰,为陈情请罪而来!”
东罗……请罪?!
东罗新王勾结倭国已是事实,各处为御东罗动兵攻来,已如绷紧之弦,可现下东罗却不战便要请罪……难不成是被江都一战,吓得迷途知返了?
还是说,有什么别的因由?亦或有诈?
殿内忽然嘈杂起来,亦有官员不知想到什么,面色红白交加。
褚太傅睁开了昏昏欲睡的眼睛,人精神了起来——怎么说来着,耳光这不就来了么?
京师朝堂因东罗使者的到来,而众声嘈杂之时,藤原麻吕亦在为东罗的反常而生出满心的惊疑与揣测——
自江都首战告捷后,常岁宁之后传回的五封捷报,拢共用了一个月的时间。
这五封捷报,没有一封是虚的,这一个月里,藤原麻吕的两万八千兵力再次被削减大半,时至今日,他身边仅剩下兵卒不足一万。
这个伤亡数目对倭军而言是极其惨重的,甚至并不亚于江都一夜的三万伤亡……因为,追击之战,与游击作战颇有共通之处,所以这本该是他们的优势所在,却仍然几度被盛军击杀到毫无还手之力。
而在追击过程中,盛军的伤亡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虽有士气高低使然,但此中挫败程度,于倭军而言几乎是难以形容的。
但好在,纵是在常岁宁的百般阻击之下,他们总算也得以顺利接近了耽罗岛域……
然而,倭军这份名为“好在”的曙光,却很快被现实无情击碎。
在临近耽罗岛之际,藤原麻吕即已察觉到了异样。
他留了份心,先遣一支心腹上前试探,才真正惊觉耽罗竟已被盛军控制!
耽罗岛上遍布盛军,那么,金宪英不久前让人给他的回信……还有几分可信?
半月前,他让人乘快舟向东罗传讯,金宪英让人给他的答复是——且将盛军引至东罗海域,届时东罗便出兵合击盛军!
回信上还说,之所以要将盛军引至东罗,而非东罗直接派遣水师接应倭军,是为了削弱常岁宁的防备。为此,东罗将在与大盛接壤的安东地界,发起陆战,声东击西,用以混淆盛军视线,从而松懈盛军在海域上对东罗的戒心,确保那常岁宁有足够的胆量追击至此。
此法谨慎,亦很符合藤原麻吕之意。
所以,他带着残部,不惜代价,拼力将常岁宁引至此处,只为与东罗合力,一举将盛军剿灭!
可是现下……
他已至耽罗附近,却迟迟未见金宪英允诺的大军踪影!
是那金宪英见势不对,甘做缩头乌龟,要背叛倭国,对他见死不救吗?
还是说……
耽罗如此情形,让藤原麻吕想到了另一重可能。
耽罗岛历来归东罗管辖,倭军驻留耽罗岛,不过是从准备伐盛以来,为了方便与东罗互通消息,监测附近海域动向,才留了少量倭军在此——
且这些倭军是由倭国直接派出,并非他藤原麻吕的手下。故而即便这些人在岛上出了差池,在被盛军有意封锁拦截消息的前提下,短时日内,他一路溃逃至此,不知耽罗岛上变故,也是正常。
可耽罗岛与东罗相隔只一日海程,又属东罗辖岛……这么长的时间里,东罗金宪英对此,怎么可能一无所察?!
除非,东罗也被盛军控制了!
那么,“金宪英”的那封加盖了东罗国主印的回信,当真是出自金宪英吗?!
那封信中的诱敌深入之策……此敌,究竟是常岁宁,还是他?
他拼尽全力,引盛军来此,自认为此处布下了一张大网在等待常岁宁,然而此一方牢笼,竟是那少女为他而设吗?
他认知中的猎物与猎人,竟是身份颠倒的……
这从未有过的挫败、以及遭人愚弄戏耍的耻辱与愤怒,几乎要将此时身处绝境的藤原麻吕逼疯。
这一路,遭人追击,如老鼠般逃窜,一败再败……眼睁睁看着兵力被一再削杀!
他竭力忍耐着,只为将那狂妄的少女引至此地,然而身至此处,方知对方才是设局之人!
他不是没有败过,但他未曾如此败过!
此刻,眼看着那两万余盛军再次逼近,藤原麻吕身边的残部们,几乎彻底崩溃了。
接连的战败,已彻底折杀了他们的士气,他们之所以能支撑到此,皆是因为东罗“盟军”的存在。
但盟军不曾出现,盛军已再次拔刀。
再者,虽是共同在海上对战了一月,但盛军物资补给充足,一路且战且轮番休养着,此刻精力犹在。而反观他们,个个已面颊凹陷,精神不振——
他们的水粮已经被耗尽,途中为了保证剩下的物资能支撑他们来到此处,藤原大将军一再抛弃伤重之人,有的伤兵在被丢进海里之前,甚至被割下了前后胸腹的肉与腿肉,用来当作干粮……
他们都吃了,所以他们才能活着来到这里。
可这里等待着他们的却不是曙光,而是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