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绝望,和身体的疲惫之下,有些倭兵已经握不住刀。
有倭兵甚至忽然下跪,向上天忏悔自己的罪责,然后哭着将刀捅进腹部,贯穿身体,以赎罪的姿态结束生命,以图消解罪业,来世得到解脱。
此举竟引来诸多精神崩溃的倭军效仿。
前方是盛军,后方是家乡……但即便他们拼死回去又能如何?身为败军,他们的下场只会比剖腹死在此处更加屈辱可怕!
“一群无耻的懦夫!”
藤原麻吕怒喝出声,几近咬牙切齿。
他身边的部将,却也开始劝说他退兵,返回倭国。
或许早该回去的,在江都大败之后,就该折返回去请罪,至少还能保存实力……可大将军不甘心就此败退,才一步步沦落至此!
现下战局已无扭转的可能,顽抗只会让崩溃的士兵彻底失去斗志,退兵是唯一的选择了!
藤原麻吕自也清楚这一点,他兀自不甘挣扎间,却忽然听得后方士兵来报,说是后侧方有东罗水师出现!
藤原麻吕蓦地转过头去。
一艘艘东罗战船,在朝此处靠近。
一同出现的,还有盛军的旗帜,那绣着“常”字的军旗,与东罗战旗并立,前者却更高于后者,在风中彻底昭告着东罗此时的立场。
东罗已经倒戈大盛!
倭军眼睁睁地看着那来势庞大的东罗水师,协助盛军,就此堵截了他们最后的退路。
为首的一艘东罗战船,朝着他们驶近,其上护卫林立,手持坚盾。
这艘护卫森严的楼船前板之上,站着一名很年轻的颀长身影,他身着东罗国主的袍服与冠带。
此刻,那肤色白皙的青年立在船头,目光越过残败的倭军队伍,看向对面的大盛水师。
相隔依旧有一段距离,人影皆是模糊的,但他仍能辨得出,哪个是最初向他传信之人。
那道身影身披玄披,银冠束发,身形高挑笔直,一眼望去,即知是她。
青年抬手,远远地,向那道身影施了一礼,此一礼,乃是昔日在大盛习来的礼节。
不过那道身影的主人却暂时未曾予他注视,而是关注着大局战况,这时,有一道自后方而来的身影,走上了她的战船,她便转头去看——
回来的是元祥,他抱拳时咧嘴一笑:“主帅,属下幸不辱命!”
而后,说话间,元祥抬手指向东罗大军的方向。
常岁宁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神情满意而嘉奖地点头。
相比之下,藤原麻吕的神情就没有这么轻松了。
他已经认出,那身穿东罗国主冠服之人,并不是金宪英!
金宪英身形宽矮,气质年纪也与此人出入甚大!
所以……东罗再次易主了?
难怪,难怪东罗忽然改变立场,原来并非是被控制,而是被大盛插手左右了内政!
东罗新任国主亲自率兵前来围剿……可见“赎罪”之心,真是好一条大盛家犬!
藤原麻吕自牙缝里挤出了一声古怪笑声,握着倭刀的大手青筋鼓起,胸口处的怨愤越堆越满,好似下一刻便要将他撑破。
忽而,他抬手挥刀,挡去迎面而来的箭矢。
下一刻,更多的利箭飞射而来,布成了密密的箭雨。
放箭的是东罗军。
倭军惨叫着中箭倒下。
一阵箭雨攻势后,余下的倭军借船体躲避掩护起来,这时,荠菜、何武虎,白鸿等部将,率军一涌而上,分别杀上倭军战船。
他们都清楚地知道,这已是最后一战,正如主帅所言——再打一战,凑够七捷,杀完收兵,回去过年!
因此,大家都抱着速战速决之心,荠菜挥起刀来更是利落,多场战事磨砺下来,她此刻杀起敌来,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杀敌后在雪地里嚎啕大哭着说“和杀猪还是不一样”的杀猪娘子。
何武虎立功心切,一路杀上了藤原麻吕的战船。
此战他损失了不少弟兄,那日他又亲眼看着常阔被藤原麻吕折辱暗伤,心中时刻都在想着剁下藤原麻吕狗头以解心头之恨!
再者,快过年了,杀一头牲畜祭神,是他们山寨里的老规矩了!
何武虎如愿和藤原麻吕交上了手。
但交手后的结果和他设想中的不太一样——
接连败下几招后,何武虎被藤原麻吕持刀逼出船舱,何武虎手中握刀吃力格挡,连连后退间,忽觉背后有一阵凉风袭来——
“当!”地一声脆响,一杆银枪挑开藤原麻吕的刀,似激起了银色碎屑。
藤原麻吕收刀后撤之际,何武虎身形也猛地往后一闪,同时,一只不大的手,扶住了他的后背,他将将稳住身形之时,来人已上前两步,手持长枪挡在了他身前。
那身影并不比他高,但周身气势却远远将他压过。
“主帅……!”何武虎捂住受伤的胳膊,粗糙的脸上有些羞愧。
藤原麻吕也已经稳住身形,他站在船舱入口前,阴鸷的眼神定定地看着那系着玄披的少女,一字一顿地拿盛语念道:“常,岁宁……”
那少女微抬下颌:“正是。”
藤原麻吕嘴角溢出挑衅的笑意:“大盛最年少的主帅,今日可敢与某正面一战?”
那少女的神情却比他还要挑衅:“手下败将,临死之请,于情于理,吾自当应允。”
第411章 你和李效是何关系?
听得那少女口中的“手下败将”四字,藤原麻吕眼底泛起讽刺笑意,拿纠正的口吻说道:“你的父亲常阔,是我的手下败将……”
语调愈发阴冷缓慢:“还有你父亲的同袍手足,你们大盛曾经数一数二的武将,也曾是我刀下亡魂。”
他微垂下含着狰狞笑意的眼睛,看着横握于身前的倭刀:“我这把刀,是整个倭国最锋利的圣刀,这正是因为,有你们盛人的鲜血供养着……阁下口中败字,是否言之过早?”
常岁宁并无意与他口舌争高低,微微笑道:“那便试试——”
藤原麻吕以双手将刀抬握起,刀尖指向常岁宁,眼神里滚出诡异的炽热探究,道了个“好”字。
是要试一试,面前这位少女主帅,带给了他太多不甘与不解……有些答案,需要在刀下寻找!
他握刀后退一步,拿似乎颇具礼节的姿态,杀气四溢地道:“我与我手中之刀,恳请盛军主帅赐教!”
那少女右手持长枪立在原处,动也未动,并未做出攻击或防御姿态,只道:“大盛礼节,败军先请。”
藤原麻吕忍耐着怒气勾起嘴角,快步掠上前去:“那便成全贵国气度!”
“后退,守住此处。”常岁宁对何武虎说了一句,提枪间,眸间迸现冷冽之气。
藤原麻吕挥刀间,只见那少女面对他的攻势,不曾避退半步,反而持枪迎将上来。
她身形轻盈如风,出枪却格外有力,她刺挡而来,直面破开了此击。
藤原麻吕面色未改,再次攻上,二人一连过下十余招,一时竟看不出高低上下。
藤原麻吕也在谨慎试探着对手的路数,此刻他得出的结论是,他的这位对手,力道欠缺,招数灵活,功夫路数如其人,甚是锋芒外露,不喜谦退,乃至有盛气凌人之感——
除了那欠缺的力道之外,如此路数,倒是让他想到了一位“故人”!
随着脑海中恍惚闪过那“故人”身影,藤原麻吕刀下攻势愈见汹涌杀意。
他知道,对方选用长枪,便是知道自身力道有所欠缺,想尽量避开与他过度近身拼杀,用以折中缓冲自己的短处……盛气凌人不假,但也并不鲁莽!
也是,一个盲目鲁莽狂妄之人,又怎么可能将他逼至如此境地!
眼看那两道身影你来我往,每一击都是凶狠的杀招,何武虎兀自心惊胆战,但此刻他也未曾闲着,正奉行常岁宁的交待,带人忙于对付那些扑杀而来的藤原麻吕的心腹武士。
不远处的战船上,端着弓弩的大盛将士们,手中迟迟未有动作。
倒也不是他们有多么执着于大国气度,不愿行暗算之举,毕竟如此关头,主帅的安危才最重要,其它都是虚的!
可是那两道身影过招间,身形位置转换极快,周围又有与何武虎等人缠斗的倭军遮蔽视线,让他们根本无法瞄准藤原麻吕。
若是换作其它情况,大可让最好的弓弩手一试,但此时关乎主帅安危,谁也没有这个把握出手——
试想一下,大胜在即,主帅却突然在自己人手下有了好歹……想来谁也不想以这种方式,将自己的姓名留在史书之上吧?
没人想去、也没人敢去做那个误伤自家主帅的千古菜鸡罪人。
不死心的元祥接过弓弩,亲自上阵,试图瞄了几次,却也仍以失败告终。
那二人的身法都太快了,且外人很难预判到下一步的招数。
但肉眼可见的是,藤原麻吕有愈战愈勇之势,在经过前面的试探之后,他的招式愈发凶横起来。
几招间,他将常岁宁逼至临近船舱拐角处,见少女后背已要抵住船舱,再无退路,他再次挥刀,在寒风中劈开汹涌杀意——
然而,却见那少女手中长枪往下“噔”地一顿,她以此借力撑身而起,另只手抓住上方第二层船栏,提身避开,几乎是同一刻,藤原麻吕手中的刀劈开了她方才身后抵着的船舱。
而他拔刀之际,一手抓住船栏,就此挂在船栏外沿处的常岁宁,右手中的长枪呼啸着调转了个方向,已刺向他左肩下方的心口处!
藤原麻吕眼神一变,立即后退间,同时挥刀去挡,险险贴身挡下那锋利枪头之际,余光里只见那少女以长枪抵着他的刀,飞快地旋身提腿,身体离开船栏,收枪之际,飞身重重踢向他的下颌。
她很懂得弥补自己的短处,譬如这一踢,便是她纵身离开船栏之下,全身的力气加持。
“噗!”
藤原麻吕连连退开数步,口中喷出一口血沫,攥着刀扎入船板缝隙内,勉强稳住身形之下,定定地看向那持枪跃下的少女。
他方才说过,可在刀下寻找答案……
但是不对……她的招数“不对”!
太熟悉了!
尤其是方才她在上方单手提枪时的攻势……那一刻,他甚至觉得她手中长枪搅动而起的风声,都是熟悉的!
且这一番交手下来,他逐渐发觉,她似乎能够预判到他下一步的招数,于是总能快速化解……可在今日之前,他分明未曾与她正面交手过!
藤原麻吕几乎是脱口问道:“你与盛太子李效……是何关系?!”
为何二人的招式乃至气场,会如此相似!
“猜猜看。”常岁宁抬起左手,扯下了身上那在打斗过程中变得残破碍事的披风,随手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