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废物,还敢遮遮掩掩!”
已年满二十五岁的康四郎君,这一拳几乎用了最大的力气。
康四满脸怒气与恨意:“你当父亲不知吗,我舅舅的部从昨日便早你一步回来了,他亲眼所见,是你在阵前耍弄威风,不听劝阻,执意听信了那魏叔易的说辞,由此中计,才害死了舅舅!害得此次任务失败!”
他母亲是洪家女,他口中的舅舅便是洪郴。
“不是的……我的确中过魏叔易的奸计,不慎被对方挟持,但洪将军并未答应交换,之后是因他们有了援军……”
康四一脚将要爬坐起来的康丛再次踹倒在地:“遮掩不成便想狡辩!有援军又如何?若不是你中计被他们拖延了时间,还愁杀不了他们吗!”
康四似乎犹不解恨,一脚接着一脚踢下去:“……你这扫把星死便死了,横竖对康家也无用,但你却还要连累我舅舅!”
康丛倒在地上抱着头,染了血的牙关都在发颤。
没有人试图阻止,他余光内看到的,是那些兄长们或嫌恶或看戏的眼神。
“够了。”康定山终于皱着眉呵斥一声。
有一名武将走了进来,在康定山耳边低声说了句:“节使,八郎君带回来的马,似乎来自耽罗。”
耽罗盛产的除了柑橘,还有良驹。
耽罗马匹,多年前由室韦马匹传入,一代代改良之下,却仍旧保留了室韦马匹的部分外形特征。
常岁宁自倭国折返后,耽罗星主赠了她数十匹这样的好马。
“我们军中可没有来自耽罗的马匹……”康定山看着艰难起身的康丛,声音沉缓地道:“你不单有本领逃脱,还有本领抢来如此良驹脱身,实是让我刮目相看。”
“父亲,说不定他已经被收买了!”康四咬牙切齿地道。
“父亲……我没有!”康丛大惊失色,顾不得流血的口鼻,抬手起誓道:“儿子可以对天起誓,绝不曾背叛父亲和康家!”
康定山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后,转头对那名武将道:“将那匹马杀了,给将士们分食。”
刹那间,康丛周身倏然升起无尽寒意。
那匹马是一匹难得一见的好马,若没有那匹马,他只怕都没有机会活着回来……
他自幼得到的皆是冷眼与欺凌,说来或许可笑,他对那匹护送他回来,陪伴他死里逃生的马,竟是称得上感激的。
他想留住这匹马,很想。
可他能开口吗?
父亲想杀的,真的只是那匹马吗?
恍惚间,康丛似乎听到了那匹已经力竭的马匹惨叫着无力倒下的声响,他浑身颤栗着,再也支撑不住,昏死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时,已是三日之后。
见他醒来,他的母亲月氏伏在床沿边放声哭了起来。
很快有下人端来汤药,一并送来的还有一碟煮熟过的肉。
“这是什么?”月氏不解地问。
侍女小声答道:“这是节使大人让人赐给八郎君的马肉……说是等八郎君醒后,便要第一时间送到八郎君面前。”
第429章 就是你最最景仰的常刺史
刚被扶坐起身,靠在床头的康丛抬起虚弱的眼睛看去,浑身紧绷一瞬后,忽然侧首剧烈地干呕起来。
“快,快拿开!木生刚醒来,闻不得荤腥!”月氏连忙道。
侍女赶紧将那碟马肉端离床边。
康丛昏迷数日,根本吐不出任何东西来,剧烈的抽搐让他的身形痉挛颤抖了许久,月氏在旁为他拍背,流泪不止。
只有康丛知晓,令他控制不住想要呕吐的,并非是“荤腥”,而是巨大的恐惧与不适,以及那太过陌生、就连他自己也尚且意识不到的愤怒。
月氏极不容易才将汤药喂着他喝下。
将药碗交给侍女之后,月氏屏退了另一名侍女,才敢惶惶不安地问道:“木生,你告诉阿娘,你到底犯了什么错?为何竟惹得你父亲这般动怒?你受了这样重的伤,他却让人禁了你的足,且不许任何人过来探望……”
“我犯了什么错……”康丛无力地靠在床头,望着床顶,眼神有些空洞地道:“我的存在,或许就是最大的错。”
这句话如一根长针,狠狠刺痛了月氏,她手足无措地道:“是阿娘对不住你……”
是,她曾是卑贱的奴隶,以取悦权贵武将为生的舞姬……于是,无论她如何起誓保证,节使心中对木生的血脉归属,始终存有一丝疑心。
后来,她又为节使生下一女,但关于木生的风言风语仍未消止,他们母子三人的日子就这样在将就中度过着。
但之前好歹是可以将就着过活的,可是自从节使起事以来,那些郎君们和他们的母族,待木生和她的打压刁难却日渐不遮掩……
“分明从前不是这样的……从前他们虽看不起咱们母子,却也不曾这样百般针对……”
月氏无助惶然间,一道声音打断了她:“现下父亲要夺大势,自然和从前不一样了!”
“父亲的权势在扩张,他的儿子们的野心自然也在变大,谁不想在这过程中脱颖而出,成为被父亲重视赏识的那一个?阿兄不也是一样吗?他这般急于崭露头角,偏偏又毫无根基,不是送上门的靶子又是什么!”
大步走进来的是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女,她披着狐皮斗篷,肤色偏黑,脸蛋偏圆,本是有些娇憨的长相,但此刻那深邃的双眼透着凌厉,浓眉紧锁,周身有外露的桀骜之气,纵然在胡人女子中也极少见。
“阿妮……”月氏看到这个自幼只喜欢耍弄棍棒,再大些就开始骑马射猎,让她很不省心的女儿,心中没由来地就犯怵,声音也很没底气:“你兄长他才醒过来,你小声一些……”
“他闯出这样大的祸阿娘都不怕,反倒怕我说话的声音大了!”康芷几步来到床边,一双大眼睛气冲冲地瞪着康丛。
康丛没吱声。
月氏从中安抚女儿:“先让你阿兄吃些饭食,待他有了力气,咱们再……”
康芷:“吃什么?断头饭吗!”
月氏神情一惊:“阿妮,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我才不是胡言乱语!”康芷道:“现如今外面都说阿兄背叛了父亲,害死了那洪郴!父亲疑心如此之重,怎会轻易放过我们!”
“再如何疑心,想来也不至于要咱们的性命吧……”月氏一颗心高高提起,脸色苍白地道:“你和木生,到底是他的亲生骨肉……”
康芷冷笑一声:“阿娘难道不知父亲是如何坐上这平卢节度使之位的吗?”
圣册帝登基之初,曾大肆削杀过对她不满的藩王及戍边武将,原先的平卢节度使也遭到了女帝猜疑,是彼时尚是平卢节度使麾下小小部将的康定山,伪造了通敌罪证,设局诛杀了先平卢节度使。而后在女帝的提拔下,一步步成为了新任平卢节度使。
因着这段许多人都心知肚明的过往在,康定山在世人眼中,一直是女帝的心腹边将。
他一直也表现得十分殷勤听话,凡女帝所施政令,他皆积极支持响应。有关辖地大小事,总会按时报往京师。
除了在公事上很称职之外,他不时还会让人搜罗美男,送入京师,献与女帝。
谁也没想到,这样忠心且用心的康定山,会是第一个起兵的边镇大将,且选择勾结异族靺鞨。
康芷:“他先是背叛旧主,而今又反了皇帝,怕是只有母亲才觉得父亲是个会顾念所谓旧情的好人吧?”
月氏手心里沁出冷汗,下意识地抓住儿子的手,压低着紧绷的声音,问:“木生,你好好想想,这件事上,是不是有人在刻意陷害你?我们把那人找出来,说不定便能向你父亲证明你的清白!”
她的儿子,那样盼望着能够得到他父亲的认可,是绝不会勾结外敌的!
陷害吗?
康丛的神情不停地变幻着,喃喃道:“洪郴的确是想要让我死在外面……”
他被魏叔易挟持时,洪郴选择舍弃他,他彼时只觉得愤怒屈辱,但现下想来,从他与魏叔易交涉开始,洪郴的算计只怕已经开始了……
洪郴那样了解他的性子,却在外人面前再三阻止他,未必不是刻意激起他的逆反心,存心想看他落入魏叔易的陷阱中……
这一刻,康丛既恨他人,又觉自恨,他总是这样鲁莽,才会处处被人算计!
月氏满眼不安:“是洪家……是四郎君吗?”
康丛不知想到了什么,一时未回答,眼底起伏不定。
康芷定定地看着他:“洪家没安好心,用脚指头也想得出来!但最关键处,阿兄为何只字不提?”
她倾身上前,忽然一把揪住康丛的中衣衣领,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康丛:“阿兄到底是怎么回来的?别说是侥幸,侥幸也需要本领的,阿兄可没有这个本领!”
她已经仔细打听过了,那群使臣的援军中,甚至还有玄策军,怎么可能轻易放过阿兄这个康家子弟?
少女的声音几乎咬牙切齿:“阿兄还打算瞒到何时?”
康丛就这样由她揪着领口。
康丛脾气暴躁,但拿这个比他还暴躁的妹妹,向来是没有办法的。
一来这好似是一种血脉压制,二来或许他私心里清楚,妹妹的强悍,本意是为了保护他和母亲,在这个偌大的康家,只有他们才是一体的。
所以,无论他如何不安,如何心惊,此刻也还是选择了吐露:“是她,真正算计了我的人,是她……”
康芷拧眉:“她是谁?”
“说话!”少女恨不能给康丛一耳光,她焦急地低声呵斥道:“我让银钩和铜锏守在外面了,你只管说!”
康丛咬着发颤的牙关:“常……常岁宁……”
康芷神情一滞:“那位江都刺史大人?”
见妹妹突然间褪去了凶神恶煞之色,康丛的牙齿咬得更紧了:“没错,就是你最最景仰的那位江都刺史!”
这些年来,所有人都知道他生性好强,却不知他妹妹比他更好强百倍,且越强的人她越喜欢,于是从去岁开始,她就迷恋上了那位威名远扬的常刺史!
“我现在才明白,她故意放我走,就是想让父亲疑心我!她想害死我!”
康芷撒开手,一巴掌打在兄长头上——力道刚刚好,醒神不伤脑。
“你在说什么蠢话!”她嫌弃地道:“常刺史要你死,当场捅死你不就结了?作甚还要借父亲之手?”
少女笃定地道:“常刺史留着你,一定另有妙……另有用处!”
考虑到此刻的处境立场,康芷将“妙用”二字及时咽了回去。
“会不会是离间计……”月氏心惊胆战地道:“她是想借你,对付你父亲?”
可是她儿子何来这本领?
要知道,他们一家三口,在康家能调动的人数……还没他们三人的手指头加在一起多!
这常刺史该不会没做过背景调查,不知道他们母子三人会如此寒酸无能吧?
康芷看着兄长:“难道常刺史就没对你说过什么吗?”
“她说……若我想求一条生路……可以向她求助。”康丛此刻既怕又恨,可是堵死他生路的人分明是她!
从放了他,再到给他的马……她早就算准了他回来之后将要面临的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