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使大人!”
众人声音里的震动与恐慌让康四有着一瞬的怔然,他似乎也无法相信自己的父亲竟然就这样死去了。
片刻,他才猛地回神,目眦欲裂地盯着近在咫尺的康丛:“你这吃里扒外的畜生!我要杀了你!为父亲报仇!”
他先是一拳重重打在康丛脸上,将康丛打倒在地后,抽出一名护卫的佩刀,双手紧握便要砍向康丛。
“都住手!”
一群披甲的士兵快步涌入书房中,很快控制住情形。
见得为首之人大步走进来,满面惊惶愤怒的康四立即道:“石将军!康丛这个叛徒,趁父亲不备,竟毒杀了父亲!我要将他千刀万剐!”
石满未顾得上理会他,率先快步走到康定山身侧,蹲身下去查看,口中急唤:“兄长!”
他与比他年长几岁的康定山一同发迹,相互依存,又因利益纠葛难分,生死绑在了一处,私下相处已与异姓兄弟无异。
查探到康定山已无呼吸脉搏,石满一颗心骤然沉了下去。
片刻,他抬手,覆上了康定山死不瞑目的双眼。
那双未肯闭上的双眼昭示着康定山的无尽不甘。
他大约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死在那个不被自己认可,也从不被允许拥有弑父能力的第八子手中。
所有人都想不到。
正因想不到,所以它得以顺利地发生了。
伴随着替康定山掩上双眼的动作,石满也在飞快地安置料理着自己的心绪。
起身时,他抽出佩剑,指向了已被他的两名部下从地上拖起来,被一左一右制住的康丛。
这件事情,绝不可能只是父子相残那么简单!
康定山不是一位普通的父亲,他的死,将会让局面发生巨大的动荡!
石满面上如同罩着寒霜:“说,是谁指使的你?”
“还能是谁。”康丛经过剧烈的情绪波动后,此刻显出了几分麻木浑噩,他毫不掩饰地道:“当然是当初放我回来的常岁宁……和那位崔大都督。”
康四:“果然!这叛徒果然早就被收买了!父亲方才竟还愿意信他……父亲错信了他,父亲早该杀了他的!”
康丛嘴角溢出无声冷笑,已没有任何解释的欲望。
他已不再想要,也不再需要这些人的认可和理解了,他杀了康定山的那一刻,也斩断了心底的魔障与执念。
康四愤怒地伸手指向康丛:“石将军,杀了他!”
康丛却道:“不,石将军不能杀我……”
对上石满那双沉冷的眸子,康丛道:“众所周知,石将军是个孝子。”
石满眼神顿变,剑尖抵住康丛的喉咙:“你说什么?”
下一刻,忽有部下快步入内,面色惊慌地道:“将军,老夫人被康五娘子和月姬挟持掳走了!”
石满陡然大怒。
那部从继续道:“康五娘子说……若想老夫人安然无恙,两刻钟内,她要见到她活着的兄长!并让将军答应放他们离开蓟州!”
“绝不可能!”答话的是康四,他恼恨地道:“我要杀了康丛,再将月姬母子二人碎尸万段!”
他未必有多么敬慕他的父亲,他亦有野心,但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尚且不及父亲,他需要父亲活着来完成大业,是康丛母子三人毁了他的一切!他怎能不恨!
这滔天恨意让康四拿命令的口吻道:“石将军,我要你现在便杀了康丛!”
石满恍若未闻,收回了指着康丛的剑。
康四惊怒交加:“石将军,你是要背叛康家吗!”
石满微转头,看向他:“康四郎君是以什么身份在同我说话?”
他石满可从来都不是康家的家奴。
他再问:“还是说,康四郎君认为,吾母性命不值一提?”
与威严外露的康定山不同,石满生着一张清瘦窄脸,眉毛很淡,平日里也甚少大声说话或对谁动怒,但军中谁都清楚,石满绝不是一个好惹的人。
此刻,在那双并不见太多怒气的眼睛的注视之下,康四的后背却忽然生出冷汗。
从前他与石满之间总隔着父亲这座大山,如今他初才失父,便忽然直面资历与实权的压制,此中带来的冲击,甚至叫他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是康六替他做出回应:“四哥,我们应当相信石将军必会以大局为重……”
“石某自然不会罔顾大局。”石满正色道:“但石某一向认为,世事当以孝字为先,不孝不悌者不堪为人!”
他看向康定山的尸身,道:“如若兄长尚在,必也不会让我沦为弃母于不顾之人。”
言毕,他即转身大步往外走去:“二位郎君先行为兄长收敛尸身,石某稍后自会折返主持大局!”
康四与康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康丛被石满带走。
石满率一队心腹策马疾行,很快来到了康芷指定的地方。
这里出城很方便,只需一条路往前直走,快马半刻钟即可离开蓟州城门。
石满在这里见到了他的母亲石老夫人,石老夫人被康芷押着站在马车前,被绑住了双手,并拿布巾塞住了嘴巴。
在康芷的侍女的提醒下,石满在离马车八步开外处下马。
康芷扯出了石老夫人口中的布团。
石老夫人未再秉承名门淑女的风范,张口便道:“狗儿啊,你得救娘!”
“狗儿”是石满幼时方便养活的贱名,虽说被当众喊出有些难为情,但石满对母亲总能做到无限包容——母亲本性无知粗鲁,但身为一个独自拉扯儿子长大的寡妇,她不粗鲁是活不下去的。
“这几个颠婆要什么,你就给她们什么,你切莫再想着使什么昏招儿出来!”
“你要知道,你娘我都快七十了,跟她们这些抗摔抗打的不一样,我可万万经不起一星一点的折腾啊!”
石老夫人哭着道:“狗儿啊,你得知道,有娘的狗儿才算有主,没娘的狗儿那是野狗啊!”
“……”原本还打算试一试月姬母女态度的石满赶忙打断她的话:“娘放心,我岂会置您不顾!”
再说下去,他觉得他娘得哭着唱起来了!
且这唱的过程中,很有可能会把他的另个称呼也抖出来,因他腹部有一胎记,母亲偶尔还会唤他为“花肚皮狗儿”……
在人前瞒住这个称呼,是石满最后的底线。
得了石满的示意,一名部下押着披头散发的康丛上前两步,沉声道:“将老夫人送上前来交换!”
“谁说要换了?”康芷冷笑道:“我只说让你们将我阿兄送来而已!我若就此放了石老夫人,我们岂能有命活着出城去?”
那部下面色一沉,作势便要扭断康丛的脖子:“速将老夫人交出来,否则我——”
“那便随你!”康芷直接打断他的话:“且看在石将军眼中,是石老夫人的命贵,还是我阿兄的命更贵了!”
别闹了,比命贱,她兄长输过谁?
在这方面,康芷对自家兄长信心十足。
石满看着康芷,称得上镇定耐心:“你不妨直说,如何才肯放人?”
“石将军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康芷直言道:“我此时只想平安离开蓟州,至于之后如何,待我等平安脱身之后,自会有人传信与石将军商榷的。”
石满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关键,他的语气冷了下来,上前两步,压低声音道:“你们想将我母亲带去幽州,交给那崔璟?”
康芷不置可否:“石将军只管放心,老夫人这般金贵之躯,无论去到哪里,想必都会被人用心礼待的!”
石满眼神变幻,似在思索抉择。
心惊胆战的石老夫人哭着道:“我去,我愿意跟她们走!狗儿,快答应他们!咱们可不能跟这些疯疯癫癫的亡命之徒较劲呐!”
片刻,石满终于抬手,让部下放开了康丛。
康丛跌跌撞撞地跑向妹妹。
石满一字一顿地道:“如此便请履诺予我母亲礼待,若家母有丝毫差池,我石满必会千百万倍奉还!”
康丛被铜锏扶上马车后,康芷也押着石老夫人紧跟而上,同时催促赶车的侍女:“银钩,快走!”
眼见马车驶动,石满身侧的部下神情焦急:“将军,就这样让他们将老夫人带走吗?”
石满反问:“你有稳妥到可不伤我母亲分毫的计策拦下他们吗?”
部下垂首:“属下无能……”
“记住,今日此处的对话,一个字也不可泄露出去。”
“是,属下明白!”
眼看着那辆马车在视线中彻底消失,石满才上马离去。
康定山死了,蓟州要变天了,他有太多事需要料理,也有太多利弊需要重新考量了。
直到马车顺利出了蓟州城,康芷才敢松下一口气,她看似镇定无惧,却也早已满头大汗。
也是此时,她才顾得上问兄长一句:“杀死他了吗?”
“杀了……”坐在月姬身边的康丛低着头,颤声道:“死了。”
“谁?”被绑着双手的石老夫人立时睁大眼睛问:“谁死了?你们杀谁了?!”
康丛扯了下嘴角,竟也果真答她:“我父亲……康定山。”
“什么?!”石老夫人发出尖锐叫声,而后顿首道:“……造孽,造孽啊!”
她双手虽未得到解放,但却已经给了人拍大腿,并伸手指指点点的感觉:“月姬,你可算是养出了一双好儿女啊!”
月姬尚且手足无措,不知该作何反应。
听石老夫人不停念叨,康芷烦了,便让铜锏重新塞住她的嘴巴。
石老夫人气得用眼神传达骂声——天杀的月姬母女,她装了这么久的名门淑女,今天全喂狗了!
康芷没有细问康丛更多杀父之事,兄妹二人都选择了暂时沉默着。
直到马车行出蓟州十余里远,有人将他们拦下。
康芷跳下马车,看向前方出现的十余名人马。
为首者言简意赅:“请将石老夫人交予我等,尔等可自行离去,我们不会为难。”
他们显然已经知晓蓟州城中所发生的一切,而康家兄妹没有能力拒绝他们的“索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