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又听那道威严的声音道:“照此看来,更有可能是他们故意放你回来,故意诱我对你起疑,使你我二人离心之余,又可借此来掩藏他们在我身边真正的内应……真正走漏了铁石堡情报的,另有其人。”
康丛怔然片刻后,心中陡然涌现巨大的庆幸与欢喜:“父亲……”
是了,他怎么忘了,他的父亲能走到今日,从来都不是会轻易遭人蒙骗之人!
父亲清醒理智……先前包括方才的一切举动,都只不过是在试探他而已!
原来这一切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万劫不复?
他与父亲,并不曾走到那一步!
太好了,太好了!
劫后余生般的康丛像个孩子一样又哭又笑,终于有胆量去抓住父亲的袍角,他感激涕零,甚至受宠若惊:“多谢父亲……多谢父亲愿意相信儿子是清白的!”
不好……阿妮!阿妮会不会已经……
康丛于巨大的欢喜中刚想到此事,忽听头顶上方响起父亲没有起伏的声音:“但是他们不信。”
康丛一时未能反应过来此言何意,神情微滞地仰头看着父亲。
康定山也垂首看着他,问道:“你知道那真正走漏了铁石堡军机的奸细是谁吗?”
康丛下意识地摇头,嘴唇轻嗫嚅着:“儿子,不知……”
康定山:“为父也不知。”
“如此内奸,为父必要查明,必要杀绝。”康定山道:“可是此时,无人知道他是谁。”
他忽然抬袖,指向书房外的方向:“原本明日便要动兵,铁石堡忽然遇袭,军中一片震乱——但明日这一仗必须要打,越是如此,越要尽快拿下幽州,一旦拖延下去,军心必失!”
“但此时,我的部下还有靺鞨首领,都在等我给他们一个说法!”
“这不是为父一人之事,这一战的输赢,同样关乎着他们的利益,在内奸未得到惩治之前,他们势必是不会安心不会罢休的——”
“若想要按原计划动兵,人心便必须要齐,不能乱!当下之计,唯有先顺水推舟,安定我军人心,再借此引蛇出洞,暗中查出内奸……”
话至此处,康定山问:“康丛,你可愿助为父成此事?”
康丛怔怔,他似觉手中抓着的并非父亲的衣袍,而是锋利透骨的刀刃,割得他满手是血。
他几乎呆滞地问道:“父亲……还是要杀儿子吗?”
先拿他这个“叛徒”的头颅祭旗,安抚军心,以亲子头颅祭旗,亦可激振军心,以保明日顺利动兵……待之后,若果真得以查明真正的内应,“被逼误杀”了他的父亲,甚至还能得到那些部下们的愧责亏欠之心,继而进一步收拢人心……
而这一切,只需要父亲付出一个肉中刺一般的儿子……如此算来,实在合算到让人无法拒绝啊。
父亲何其清醒,何其理智!
康丛浑身失了力气一般,松开了紧攥着父亲衣袍的手,他瘫跪在那里,慢慢垂下头颅,忽然露出比哭还难看百倍的惨笑。
原来,被猜疑误解自己的父亲杀掉,并不是最可怕的事……
最可怕的是,他的父亲纵然相信他是清白的,却仍然要他去死!
这甚至无关对错真假,父亲只是做出了一个对当下最有利的选择!
“不,为父不杀你。”康定山抬手拔刀,缓声道:“你不是一直想向为父证明你的忠心与孝心吗,现在属于你的机会到了。”
“你死后,为父会查出那名真正的内奸,为你洗清污名。到那时,我会告诉所有人,你今日以死证清白之举,之后你便会是所有人眼中最值得敬重的康家子弟。”
“我相信,我康定山的儿子,于大局当前,绝不惧死。”
“……”康丛颤颤抬手,接过那把刀。
这把刀,似乎是他父亲愿意赠予他的唯一荣光,是让他自毁,亦是让他自证。
仿佛只要他甘愿这样死去,就能证明他是值得被父亲肯定的儿子,是称职忠心的康家血脉。
这不正是他这二十年来一直渴望得到的机会吗?
看着眼前这把刀,康丛竟然真的心动了。
他真的太想得到父亲的认可了。
长久以来,背负着血脉污名的他好似深陷于一方泥沼之中,那泥沼里渐渐长出有毒的藻物,将泥沼表面厚厚覆盖,继而冒出墨绿腥臭的毒泡,随时都能要了他的性命。
他盼望着有从泥沼中脱身,彻底濯清的一日……
现如今,这一日似乎当真到来了。
“八弟,你不是常说,愿助父亲成就大业,纵然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吗?”康四语气里带着一丝凉凉笑意:“那你还犹豫什么?”
是啊,他在犹豫什么?
康丛看着捧在手中的刀,透过那刀刃,看到了自己狼狈的泪眼。
然而下一刻,他忽然又从那夺命的刀刃之上,恍惚看到了阿妮的身影。
阿妮……
那是十来岁的阿妮,一把将十多岁的他,从高高的屋顶边沿处拽了回去。
那时他身边也站着很多兄长,那些兄长们或冷笑,或起哄,跟他说:【你若敢从这里跳下去,我们便相信你是父亲的血脉!从此后再不会质疑取笑你!】
很浅薄的激将法,但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懂得那是何等心情。
他很怕,他紧紧闭上了眼睛,当他要一跃而下时,阿妮出现了:【蠢货!窝囊废!你还嫌我们活得不够难吗!】
他反而大恼:【可是他们说,只要我跳下去,就能证明我是……】
阿妮狠狠盯着他:【需要自毁才能证明的狗屁真相,让它有多远滚多远!你若还敢犯蠢,也有多远滚多远!】
“怎么,是不敢,还是不愿?”
见康丛久久未动,康定山问。
康丛惊惶地摇着头,颤颤地伏下身去,手中的刀也随之掉落在地,他哭着道:“儿子不敢……儿子无能!”
康四嗤笑出声:“送上门的机会都拿不住,果然是个废物。”
“你不敢死。”康定山眼中也终于出现了鄙夷之色:“甚至也不敢活——否则,你方才大可试着将刀刺向我。纵然你杀我不成,我也敬你有三分胆色。”
看着开始磕头求饶的康丛,他近乎得出了答案一般:“如此窝囊无能,怎么可能会是我康定山的儿子……”
康丛重重地将头叩在地上:“求父亲饶儿子一命!”
“求父亲!”
康丛每一下都毫不惜力地磕下去,额头很快渗出鲜血,未来得及仔细打理的发髻都震得披散了开来,那拿来束发的竹节发笄也从发间掉落。
“如此废物,死不足惜。”康定山弯下身,抬手去捡刀。
这最后的“试探”好比他拿来自我了结病态心结的试题,他几乎已认定了这无能之辈绝不可能是他的儿子,怀此答案在,他可以做到一刀贯穿对方的身体,而不会感到丝毫后悔与不忍。
但这短短瞬间,他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了。
那不停磕头求饶的废物,在他将要拿起刀的一刻,忽然扬手起身扑向他,以手中之物刺向了他的脖颈。
康定山下意识地抬肘挡开,同时一脚踢向康丛。
康丛足足被踹出三五步远,口中吐出一口鲜血。
“父亲!”康四和康六快步围上前来。
康定山抬手摸了摸被刺破流血的脖颈,同时看向那掉落在地的铜制竹节男子发笄——
康丛就是拿那支发笄伤了他。
进来之前便被搜过身的康丛也不可能拿得出其它利器。
康定山口中溢出冷笑:“凭此便想弑父?”
纵然康丛的举动算是出乎了他的意料,但他的反应却是不慢,那铜笄只来得及刺破了他颈间一层皮肤而已。
被踹翻在地的康丛却是颤颤地站起了身来。
康丛披散着发,满脸的血和泪,他定定地看着康定山,突然发出诡异的笑声。
康定山骤然拧眉,忽觉受伤的那侧脖颈有古怪的麻痹感传来,几乎是下一刻,眩晕之感在脑中荡开。
“父亲!”康四一把扶住身形摇晃的康定山:“您怎么了!”
康六眼见父亲颈部伤口颜色变深,立时面色大变:“不好,有毒!来人!快来人!”
康定山的视线迅速变得模糊,五感钝化间,他听到那道声音问:“父亲此时再看看儿子呢?”
康丛站在那里,似哭似笑地问:“以此自证,您可满意了?如此该配做您的儿子了吧?”
“你这畜生!”康四冲向康丛,一把拽住康丛的袍领:“你哪里来的毒药?谁指使你的?快把解药交出来!”
此毒显然是剧毒,单凭这废物不可能弄得到如此罕见的毒药,而这废物的居所父亲早已令人里里外外彻查过了……这废物究竟何时私藏下了如此剧毒?!
第433章 杀掉一个废物有什么好处?
被康四揪住袍领逼问解药的康丛并未挣扎,却也不曾说话,只是似哭似笑地看着已经无法站立的康定山。
康定山壮硕的身躯倒了下去,康六只能蹲坐下去扶着他,边对冲进来的护卫急声喊道:“请医士!速请医士来!”
康丛眼角滚出一滴眼泪,嘴角却是笑着的。
那毒就藏在内里中空的铜笄内,刺入时即会触动笄尖的机关,毒液见血封喉,堪比最毒的蛇毒入体,会迅速侵入摧毁人的大脑与脏腑,无药可解……
他的父亲,就要死了!
他的父亲是那样的不可一世,而又自命不凡,为成大业筹划多年……在这样的人心中,纵然是死,定也要死在成就大业的沙场之上,才算死得其所吧?
可他却将要死在大业初启之际,将要死在他最看不上的儿子手中。
倒在地上的康定山艰难地转过头,死死地盯着康丛的方向。
康丛对耳边康四的咆哮充耳不闻,他与那双眼睛对视着,流着泪笑着问:“父亲必然很不甘心吧?”
“这些年来,我也很不甘心……分明都是父亲的儿子,为什么偏偏只有我是不同的……”康丛一字一顿地道:“父亲固然可以存有疑心,也大可扼杀我出生的权力,但父亲不可以既准许我成为您的儿子,却又让我永远无法真正成为您的儿子!”
康定山的脸色在迅速变得青白,他已无法很清楚地听到康丛的话,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他艰难地张口,青黑的嘴唇颤抖着发出最后的声音——
“杀……杀了他……!”
辨出他此言,满脸眼泪的康丛仰头发出了悲鸣般的笑声。
很快,康六爆发出痛苦的哭声:“……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