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后他回想,倘若那些年里,荣王哪怕表露出过一丝对殿下有威胁的心思,他都万万不敢存此侥幸之心……
“奴当年自以为是,愚蠢至极,从未对荣王有半分设防……”喻增泪如雨下,悔恨煎熬:“那时奴满心想着,殿下待奴太好了,好到奴不敢冒险将真相言明,唯恐殿下待奴有丝毫失望厌弃……”
“可你无形中,却冒了这天下间最大的险。”常岁宁的声音里没有喜怒。
接下来的事,已经很好想象了。
京师里的那对喻家母子,的确是喻增的家人,她当年不曾寻错——假的,是她身边的喻增。
所以喻增这些年来,可以接受让那对母子在天子脚下做幌子,让天子误以为掌控着他的一切,这就是人性的真相。
而他真正在意的软肋,始终在李隐手中。
“那年,荣王找到奴,让奴写信给玉屑,信中写,让玉屑暗中下药,才能助殿下离开北狄……”
喻增并不愚蠢,他立刻意识到了这个计划是荒谬的。
片刻,他又反应过来,这不是要救殿下,而是要杀殿下。
但他对荣王深信不疑,他下意识地问:【王爷……何人要置殿下于死地?是那些官员?还是殿下的母亲?】
是不想让殿下于战时成为北狄的人质吗?免殿下受辱?以防影响军心?所以要殿下死?!
还是有人知道殿下的秘密,所以不想让殿下回来?
【那些官员,的确怕阿尚沦为人质,在早朝上,他们已委婉地说明了此中忧虑。】彼时,李隐拿一种旁观者的语气推测道:【至于明后,应当是不想阿尚出事的,阿尚是一把利刃,而她是这世上唯一可以将这把利刃掌控在手中的人。】
他坦诚地说:【是我不想让阿尚回来。】
那一刻,喻增几乎僵住了。
恩人的转变,没有预兆,没有过渡。
即便此时,也依旧语气平和:【我没想到阿尚能撑到今日,她那样骄傲……我本以为她撑不了多久的。】
李隐甚至带些真切的怜悯:【这三年,千个日夜,我不敢想象她是如何支撑下来的,但正因连我也想象不到……】
【能从世人眼中的绝境中活着走出来,她便不再是凡人了。】
【她未被打碎,便会更胜从前,这样的阿尚,我觉得可敬,却也觉得可怕。】
【我不想与她有对峙之日,就让她以崇月的身份,留在北狄吧。】
喻增记不清自己那时说了些什么了,大概是一些言辞很混乱的不解质问,以及无力的恳求。
李隐起身欲离开时,对他说:【阿尚这一生很苦,你只当助她解脱了吧。】
解脱?
怎么会是解脱?殿下支撑了这么久,想要的岂会是这样的解脱?
他仓皇地抓住了荣王的衣袍:【殿下愿为国朝安稳而和亲北狄,此次于阵前,定也会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助我朝大胜,您不能……】
【我不能这般轻看她,认为她会临阵逃脱吗?】荣王未回头,道:【我从未轻看过她的志气,但她不是常人,她有比你更忠心的部下,在北狄这三年,她不会毫无安排。对待非常之人,自然要多求一份稳妥才能安心。】
换而言之,他知道李尚或有以身殉国的可能,但他依旧要动手。
荣王离开了,让人守住了此处。
喻增两日未进食,第三日,荣王让人送来了他的母亲“劝说”他。
他残疾的母亲哭着抱着他,神智只有一半的清醒,她说“得活下去才行”,“那些人会吃人的”,“要听恩人的话”……
再之后两日,母亲只喊着饿。
正是这声“饿”,终于将他击溃了。
他想到了逃难时的种种,他可以死,却不能再抛下母亲一次了。
他记不清自己是怎样提笔写信的,那时他异常清醒紧绷,却又一片混沌。
信送走后,他盼着玉屑不会听从安排,最好能到殿下面前告发他!
可是……他自己都未能尽得了的忠心,如何去要求别人?
反而,他的背叛之举,只会助长玉屑的背叛才对吧?
他心惊胆战地等着,等到了殿下的死讯。
殿下是自刎而亡……
他忽然生出病态的庆幸——所以,殿下会不会根本不曾饮毒?如此他便不算背叛了吧!
直到他又听闻玉屑还活着……玉屑不该活着的,但她活下来了,殿下暗中果然有所安排,是殿下的安排,救了玉屑。
玉屑活了下来,却也疯了。
他见过玉屑一次,但是玉屑不敢看他,也只字不提他的去信……那一刻他便明白了,玉屑背叛了。
玉屑的背叛,也坐实了他的背叛。
他试图自欺欺人的妄想也破灭了。
他大病了一场,讽刺的是,旧人们皆认为他是因殿下的离世而受到了打击,以至性情大变,因此无人苛责他的冷漠病态。
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已经疯透了。
他一度恨所有人,恨李隐,恨明后,更恨自己。
但他的母亲还活着啊……
他也得继续疯着活下去才行。
那年,北狄铁骑的大败,极大地威慑了蠢蠢欲动的势力,也让手握玄策军的明氏,进一步握紧了她手中的政治权杖。
她开始肃清朝野,清洗异己,就连荣王这等看似闲散者,也远去了益州,并带走了他的母亲。
女帝则选择启用了他,总归是要用人的,至少他们的能力和忠心,经过了殿下的检验。
他成了司宫台的掌事,是天子身边的心腹,也是益州荣王府的傀儡。
微风吹皱了水面,鱼尾甩荡起一圈圈涟漪。
“直到去年秋时……奴多病的母亲故去了。”喻增声音沙哑缓慢:“荣王未有告知,但我已知晓了。”
说句恶毒的话,得知消息的那一刻,他觉得身上的枷锁消失了。
他终于可以做点什么了……他能做什么?
无论他做什么,殿下都已回不来了。
可是现下……
喻增终于鼓起勇气,抬手抓住了一片柔软的轻纱衣角,他仰首跪在那里,仿佛不是万人之上的司宫台掌事,而仍是当年那个小小内侍,口中仍唤着:“殿下……”
他想说“您能回来,是奴此生最庆幸之事”,但他自知不配这样说。
“你的故事,我听完了。”常岁宁垂眼看他:“我想,我应要谢你两件事。”
“我要谢你这些年来,无论如何,至少不曾暴露登泰楼和孟列他们的存在,让他们得以安度存活。”
“还要谢你当年于两难之间,选择了你母亲,让我免于在不知情时背负这样沉重的人情。”
“在这件事情上,你并不曾做错,换作我,也未必比你做得更好。”常岁宁道:“但此为人性之死局,我纵可体谅,却无法原谅。”
喻增含泪摇头:“奴又怎敢奢求殿下原谅……”
“可是阿增,我听罢这些,只觉很遗憾。”常岁宁看着他,道:“这死局,原本是可以不必出现的。”
她问:“十余年来,你便从未想过,要与我坦白身份吗?”
“奴想过……想过百次。”喻增满眼自嘲的泪水:“可殿下待奴太好了,奴太贪心,太怕了……”
有着那样经历的他,得到了那样多的好,于是他成为了这天下最胆小的人。
他不愿让殿下对他有丝毫失望,不想让他侥幸得来的这份信任有任何瑕疵……
但是,倘若他能预料到这些微瑕疵,会在某日成为一座压在他与殿下之间的大山,他绝不会……
“那时我虽年少,但应当,也会有几分敢于勘破谎言之下是否有真心的勇气吧。”常岁宁也有一刻陷于这“倘若”之中:“倘若你能早些告诉我你是谁,你母亲的存在,我虽依旧还会去往北狄,或也依旧会死在北狄——”
“但今日,你我再见时,却不必是这般局面。”
她所遗憾的,便是这个了。
喻增也跟着她的话假设想象着,这假设太美好了,以至于将他彻底击垮。
他松开了那片衣角,伏在地上,以额贴地,泣不成声。
时间仿佛在这座亭中凝固。
不知过了多久,喻增听得头顶响起一道声音,问:“所以,你叫什么?原本的名字。”
依稀间,这声音似与多年前象园偏殿里,那八岁女孩的声音重叠了。
而他妄想代替当年那个小内侍,改口答道:“奴叫柳明珂,兖州人,罪人柳申之子,在逃命途中,与母亲失散了……”
岁月不会回转,他答得太晚了。
“柳明珂——”常岁宁道:“我今日不杀你,你先走吧。”
喻增缓慢而怔怔抬首。
“我要杀的另有其人。”少女不再看他,她换了个坐姿,双腿垂在亭栏外,面向水面,平静地道:“况且,我也不需要承她的情,一笔一划地按照她的安排行事。”
常岁宁不曾明言“她”是谁,但喻增也听得明白。
“你应当也想到了,你此来江都,是因她已对你起疑。”常岁宁道:“但她只是疑心,未能确认。她给我传了密信,必也设法‘提醒’了荣王府,她要借李隐之手查实你之真伪,若你是李隐的人,今天下已乱,李隐必会选择舍弃你,设法在你回京的路上杀掉你,以防你吐露不该吐露的机密。”
“但是,她何故还要特意告知我呢?”常岁宁分析道:“除了与我示好之外,让我对荣王府生出疑心之外,大约还有另一重思量——她必然能够想到,即便你是清白的,李隐也有杀你的可能。”
顺水推舟,以此混淆视线,保护荣王府在京师真正的内应。
“如此情况下,我便能派得上用场了。”常岁宁道:“她提醒了我,以我的性子,必会向你证实你是否与荣王有所勾结,作为昔日主仆,你今困于江都,由我向你当面查证便容易得多了。”
“若你真是叛徒,不必荣王来杀,我也容不下你。”
“若你是被误解冤枉了,我必会尽力从荣王手下护你周全——我若因此与荣王的人刀兵相见,大约也能顺带同益州荣王府结个仇。”
“大约还有其它思量……但不管它了。”常岁宁懒得再说下去,只道:“眼下我才是知晓全貌最多的人,没道理按照旁人的预料行事。”
女帝只疑喻增是荣王眼线,却不知荣王当年毒害她之事。
荣王知晓一切,唯独不知她是何人。
如此之下,她正该反其道而行之,怎样对自己有利怎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