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灏:“江都多温泉,我想向大人求一处温泉,用来试植。”
温泉之地气温高于别处,是天然的反季种植之处。
郑潮听得心生感慨,同是世家出身,有的子弟念着温泉的舒适风雅,而有的子弟,满脑子装着借温泉种菜。
“这个简单,改日我便让人带你去各处温泉庄子上转一转,你选两处适合的来用。”常岁宁很大方,要一处给两处,以表支持之态。
元灏甚喜,这才说起要求的另一物:“无际还想借用军中马粪。”
“马粪?”这就触及到常岁宁的盲区了。
元灏身后的一名农妇说道:“元小郎君用沤过的马粪掺了草木灰,覆在菜种粮种之上,竟也有御寒助温之用,且钻出来的苗苗格外稳当……”
另一名农妇笑着道:“便想着今冬在城外的空田里多试上几亩,但刺史府里的马粪,想来是不够使的。”
换而言之,这种用量就不是刺史府那几十匹马能拉得出来的了,还得军中的马来拉。
常岁宁也笑着点了头,又问元灏:“可还有别的需要,或是想法?”
她听王长史提了元灏一次,元灏真正一心扑着的,是作物的种植,白日耗在学馆里,晚上还要翻阅与农学相关的书籍,时常还跟着往城外农田里跑。
所以这两筐菜蔬,大概只是他拿来试一试她态度的问路石。
果然,常岁宁话音刚落,元灏便从背后腰间抽出了一册塞在腰带下的薄子,双手捧给她。
这上面,全是他的奇思与想法。
常岁宁接过,翻看了两页,只见字迹工整非常,条理分明。
“待我得空时会细看的。”常岁宁与元灏道:“你平日若寻不到我,便去寻冉女史,有什么需要,只管同她开口,她都会尽力助你的。”
得此允诺,元灏眼睛亮极:“多谢大人!”
“对了,你阿姊明日便能回来了,明晚你若得空,便回刺史府一趟吧。”
元灏再次行礼道谢:“是,多谢大人。”
随常岁宁离开前,郑潮拍了拍元灏还有些稚弱的肩膀,以示鼓励。
小小少年人的进取更富有感染力,因为他们代表着来日更长远的传承与希望。
郑潮便这样被元灏感染了,他甚至忍不住向常岁宁请求道:“……常刺史,既然文学馆与算学馆授课先生已满,那么,某是否可以留在农学馆中?”
农学馆的先生想来没有定额,更多的应是视本领取之,断没有将有本领的人拒之门外的道理吧?
于是郑潮再次自荐:“郑某虽不通种植,但略通晓水利之事……”
水利与农事相关,时下通常也被归为农学之列。
“我知道先生擅治水,去岁河洛洪灾,便是先生赶赴黄河岸,及时阻去了一场灾难。”
常岁宁怎么会不记得,她的恋才脑世所罕见,早已登峰造极,每逢遇到有本领之人,她都恨不能日夜惦记着。
就在郑潮觉得有望时,却又听常岁宁道:“但先生先别着急,且再看一看。”
五馆都看罢了,还要再看?
郑潮在心底叹气,一边向他展示,一边又不给他个准话……这到底是什么折磨人的兵法计策?
常岁宁最后带郑潮来到了一座藏书阁前。
临走近时,常岁宁道:“这样的藏书阁,无二院中共有三座,这一座开放范围最广。”
言下之意,余下两座,是设限较为严格的,不是谁都能进去翻阅的。
这等同是将藏书分级,换作从前,极端理想的郑潮不见得赞成,但这一年来的经历,让他的想法有了很大改变。
众生或无贵贱,但人的见识,品德,却有着世俗意义上的多少、高低之分。
有些书籍,事关国之本体,的确不能轻易全部开放,否则便等同将利刃递到暴徒手中。
众生平等,不该设限,应当一视同仁……这样的话说来响亮好听,只要振臂一呼便可煽动人心,但这些所谓追求绝对公正的理想言论,在时下的局面中,同那些高高在上的上位者口中政治正确的决策一样,听来正当,但真正实施起来,却十分害人。
一些书籍的开放,急不得,要徐徐图之,才不会带来更大的震荡。
进藏书阁前,需要经过查验身上是否带有利器及可燃物,再净手擦干,方可入内。
时辰虽不早了,但阁中看书的人依旧不少,却很安静,只听得到翻书声,位置不够了,有人干脆盘腿坐在角落里,如痴如醉地阅读着。
来的路上,郑潮已听茂管事说过了,能来此处借阅的,大多是江都城中的官吏,他们按照官级高低,及每月政务考核,可获得不同的借阅次数。
官职高的,或考核格外优异者,每月还有机会将书带回家中。
总之竟是有一套很详细的借阅体系。
由小窥大,郑潮只觉身在如此江都,只怕连蚂蚁都比外地的蚂蚁更能扛,爬得更快。
但同时它也代表着,只要你有才能,或是肯用心上进,便可得到及时而实际的回馈,在这里,一切心血与努力都不会白费。
天色将暗时,便到藏书阁要闭门的时候了,因要防火烛,这里晚间并不开放。
读书的人虽不舍,却也自觉地将书籍归位,他们很多人,是从早上就来了,在此处待了一整日。
一名衣衫打着补丁的文人出了藏书阁,看着渐暗的天色,边走边道:“夏日快些到来吧……”
待天长一些,每回便能多看一个时辰了。
各学馆也已放课,远远可闻学子们的喧闹声,夕阳却又将四周的景物蒙上了一层静谧。
喧闹与静谧共存间,常岁宁在一株松树下止步,抬手向郑潮深施一礼,广袖垂落间有仙羽华光流泄。
心思百转的郑潮惶恐间,只听面前之人诚挚邀请道:“晚辈欲替江都,聘先生为无二院院主,共谋天下学事,还望先生不吝同行相助。”
郑潮呆住一瞬。
片刻,他才微颤抬手,扶住少女施礼的双臂。
夕阳透过松针,泛着细碎金光,落在树下二人之间,透出一股独属于这座学院的神圣之气。
另一边,一名先生放课后,来到茶室,端起茶盏润喉间,正不满地指点着扰乱了他课间秩序的“漂亮显眼包”:“再这样下去,课也不必上了……全无一点秩序!”
这时,茂管事走了进来。
“茂管事,你来得刚好……”茂则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名先生便开始发难:“我且问你,今日你领着的是哪个?又是托了谁的关系进来的?”
“先生是在说我吗?”茂则身后,一道清凌凌的声音传了进来。
第454章 将我送给常刺史吧
那名先生抬头看去,定睛瞧了瞧,立时将人认了出来:“正是你了!”
彼时匆匆一瞪,他只觉那显眼包生得漂亮,现下到跟前瞧着,方看清是个穿宽袍的女郎,但面孔依旧严肃地发问:“竟还是个女娃娃,你是哪家的?”
常岁宁已走了进来,边答道:“回先生,我是刺史府的。”
刺史府的?
那名先生目露思索,刺史府,这般年纪,这般气势的女郎……
坏了!该不会…总不能?
他这厢忽而生出某种惊觉之际,只见左右的先生们已经不顾他死活地开始抬手行礼:“见过刺史大人。”
——还真是?!
他连忙施礼赔罪:“苏某眼拙……竟未识得眼前便是刺史大人!”
同出自顾,虞等江南世家,当初被常岁宁强行收了名帖的那些个先生们不同,苏愈是个年过半百,郁郁不得志的老秀才,是之后才凭借自己的才学进了无二院做先生的,自然没机会见过常岁宁。
苏先生此刻内心慌得不行。
进无二院任教,是他好不容易才得来的机会,因着这个身份,他如今在镇上甚得敬重,每每归家,总有一群人登门拜访……直接让他步入了梦想中的高光人生!
可这高光……竟是如此短暂吗?
头一回见到“东家”,他又是瞪眼又是训斥……原本好好的康庄大道,岂非叫他走成了杂技绳索?
苏先生惶恐的间隙,茂管事已从中引见了苏愈。
“今日确是我不慎搅扰了苏先生的课堂秩序,的确该训。”常岁宁看向苏先生,道:“方才来的路上,我已与茂管事谈过了此事,日后学生上课时,需要再加强些课堂外的人员走动把控。”
苏愈微微一怔。
这些年他不得志,四处碰壁,见多了表面体面大度,回头便给他小鞋穿的道貌岸然之辈,但眼前的少年女郎,从内到外却透着如常的坦然,像是当真半点未在意他的无礼之处。
于常岁宁而言,这的确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她未有在这个话题上停留,而是转身看向一旁的郑潮,笑着道:“今日我来此,是有一件要事,需向诸位先生宣布——”
众人随着她的视线看去,目光皆落在了郑潮身上。
只见其人正值中年,衣着朴素,样貌周正,气质不俗。
“此乃郑潮,郑观沧先生。”常岁宁正式道:“从今后,便由郑先生担任无二院院主之职,统管院内五馆事务。”
前后短短两句话,每句话都在众人心间引起了波澜。
“荥阳郑先生!”苏愈的反应最大,满眼惊喜敬佩:“在下苏愈,久闻郑先生大名了!”
其他人也纷纷行礼。
郑潮上前一步,抬手还礼,笑意诚挚:“在下只是一介布衣,有幸得常刺史错爱赏识,方有机会与诸君共事。郑某初来乍到,对院内事务一窍不通,日后还要仰仗诸位多多照拂提醒。”
“郑先生折煞我等了。”苏愈感叹道:“能与郑先生共事,实乃我等之幸也!”
作为一个半生坎坷,抱负难展,曾遭无数次不公冷待与打压的寒门老秀才,苏愈自认,自己是有些愤世嫉俗,不齿士族权贵的心态在身上的。
但郑潮一度舍弃郑氏家主之位,以草堂先生之名将士族不传之学授予寒门学子,之后更是彻底背弃士族,在士族间背负骂名,却依旧游历四方,以所学广济天下——
这一年来,郑潮的名声愈发响亮,尤其是在文人与权贵之间。
就是这样一个人,拒绝了诸方势力的示好,却来到了他们江都,要投身学事……这叫苏愈如何能不动容?
苏先生动容之余,又觉江都前路无限光明。
能让如此圣贤甘心投来此地,不恰恰说明了如今江都的不同凡响吗?
苏愈看向常岁宁的目光,也不由得愈发钦佩敬重。
由此亦可见,这位带着江都走出困境的刺史大人,如今已得天下一等名士认可追随……在某种意义上,可见其声名号召之力,在迅速地飞涨着。
郑潮担任无二院院主的消息,很快在学院中传开,四下轰动之余,同苏先生有同样看法感受的,大有人在。
一些年青年长的学生们,此刻无不振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