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二郎和守门的书童掰扯间,常岁宁一行人马已达。
听到动静,顾二郎下意识地转头看去,只见一名拿玉簪随意地束着马尾的少年人跃下高马,宽大飘逸的衣袍之上织羽泛着华光。
顾二郎一时看得入神,直到那少年人转过脸时,他才看清那竟是一张未加遮掩的女子脸庞。
确切来说,是一张他所见过,最漂亮的脸庞……甚至胜过了镜中的他。
顾二郎几乎瞪大眼睛愣住了。
常岁宁已带着郑潮往此处走来。
大些的那名书童惊喜出声:“……是刺史大人!”
去年七月七揭匾时,他曾见过常岁宁一面。
另一名小书童眼睛亮起,连忙跟他一同恭敬行礼。
顾二郎闻言意外至极,这,这就是那传闻中的常岁宁?!
怎地如此年少,又如此好看!
他自然也听过常岁宁的年岁和样貌,但因未曾见过,对这位常刺史的印象,便大多只停留在对方“勒索”他家中藏书与族人,以及曾奴役他抄书的回忆当中……至多再加一条杀伐扫荡,大权在握,是个百年难遇的狠人。
总之,让他又嫌又怕。
但今时一见……顾二郎看着那张脸,方知自己从前肤浅了!
直到常岁宁走到了跟前,顾二郎才迟迟回神行礼:“……见过刺史大人!”
一旁的书童适时道:“刺史大人,这是顾家的二郎君……来给顾十三先生送东西来了。”
常岁宁了然,原来是顾修的第二子,传闻中江都最漂亮臭美的那只花孔雀啊。
她含笑向这位顾二郎点了点头,未做停留地进了院中。
见顾二郎没有离开的意思,书童面带苦色地小声道:“顾二郎,您就别为难我等了……”
“把东西给他们……”顾二郎打断书童的话,转身就走:“随我回去。”
他要回家,找父亲商议一件事去!
无二院中的管事之一听闻常岁宁亲自前来,忙赶来相迎,甚是惊喜惶恐:“不知刺史大人前来,有失远迎了!”
这位年约四十的管事姓茂,是当初常岁宁作檄文讨伐徐正业时寻到的文人之一,与吕秀才是好友,去年得吕秀才急书召唤而来,如今在无二院中任管事职,处理院内日常杂事。
“临时兴起,过来看一看,不必惊动各处。”常岁宁笑着引见:“这位乃是郑潮,郑先生。”
茂管事闻言甚惊异,荥阳那位郑潮郑先生?
他不禁肃然起敬:“在下寿州茂则,久仰郑先生大名了!”
郑潮笑着抬手还礼。
听常岁宁提出想四处看看,茂管事便热情地在前带路。
文学馆中,各学堂的学生们正在上课,见窗外突然出现茂管事的大脸,原本正有些犯困的两名学生吓得一个激灵,连忙坐直了身子。
常岁宁头一回见学生上课,便也凑到窗边来,往学堂里看去。
堂内立时一阵嘈杂躁动。
“肃静,肃静!”授课先生敲了敲戒尺,严肃的目光向引起躁动的常岁宁扫来。
一个顾家二郎已经足够烦人了,这又是哪家的漂亮显眼包?竟也来祸害他正值年少的学生们!
怎不见这些显眼包们去隔壁的学堂?那里全是三十岁朝上的老文人们。
隔壁的隔壁,还有蒙童班,却也不见这些人去——合着上尊老下爱幼,专挑中间的祸害!
待会儿放了课,他必须得找几个管事好好说说此事了!
先生气不过,甚至瞪了常岁宁一眼。
常岁宁立即识趣地退开了。
再去算学馆时,常岁宁有了经验,便未有再凑近上前。
出了算学馆,便是医学馆了,这里的学生们不再拘泥于课堂之上,几名女学生正在院内晾晒草药,也有人在廊下守着炉子上的药罐。
来到工学馆时,便吵闹得多了,敲打声,凿刻声,还有争吵声。
“我祖上八代都是木匠,我说行不通就是行不通!”一名穿着短打的匠工,正在锯着什么东西,嘴里说着:“书上的东西也未必都可信……上了手的人才能知道!”
另一名文人模样的男人不服气地夺过他手中锯子:“那我便上手一试,我今日偏不信了!墨家流传下来的珍籍所载,岂会有假!”
二人一个赛一个固执,争吵间越来越多的工匠和学徒围上前,众声交杂。
常岁宁阻止了茂管事上前劝说,共之一事,有分歧争执才能有进步。
她与郑潮最后来到了农学馆。
农学馆因需要实地种植养殖,占地范围也是五馆内最大的,学馆占据了无二院大半后院,却后院之外,又先后扩出了几亩空地以备使用。
在农学馆中,郑潮意外地见到了一位小故人。
“郑伯父!”见到郑潮,元灏也很惊讶。
第453章 新新之人,她甚爱之
“……无际?”郑潮定睛瞧了瞧,才算真正将人认出,满眼意外地问:“你何故会在此处?去年不是随族人一同迁往冀州去了?”
“途中有些变故分歧,阿姊便带我离开了。”元灏并未细言,也不曾抱怨,看向常岁宁,神情感激:“幸得刺史大人好心收留,我与阿姊才能在江都得以安身。”
郑潮会意,在心中略一叹息,却也并不深究,只感慨道:“你们姐弟二人能顺利来到江都,便是莫大幸事……”
说着,见元灏穿着简便的粗布袍,裤管微挽起,布鞋上沾了些泥巴,不由问:“如今你是在这农学馆中学习?”
“是。”元灏道:“无际心中向往农学,便求了刺史大人身边的王长史,允我入农学馆。”
看着元灏眉眼间虽依旧存五分稚嫩,但神情却坚定坦然,郑潮心中那短暂而浅显的惋惜之感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说的欣赏与欣慰。
小小少年周身仍有端方文气,粗布衣衫不曾掩去他的书卷气质,反而为他添了两分“去虚存实”的可靠之感。
须知,这听来寻常的可靠之感,出现在一个不过十一岁的孩子身上,却是极罕见的。
“人之所学,一为修心明事,二为造福社稷生民……二者得成其一,便算学有所成。”郑潮真心称赞道:“而你小小年纪,二者皆备,实在难得。你祖父与父母若泉下有知,必然也十分欣慰。”
后半句,元灏并不确定——他不确定祖父和父母是否会愿意看到他如今的选择。
自他出生起,祖父和父亲便将他当作了未来的元家家主栽培。
可如今他们不在了,昔日的元家也不在了。
现在和以后,他只想和阿姊好好地活下去,若有余力,他还想让更多像他和阿姊一样的人、或处境比他更恶劣的人,都能活下去。
人想活,首先得吃饭,所以他选了条最“直接”的路。
与郑潮短暂地叙旧罢,元灏与常岁宁道:“大人,请您稍等上片刻,无际去去便回!”
常岁宁含笑与他点头。
元灏很快跑走了,这间隙,几名农学馆的先生和七八位通晓农事的妇人闻讯上前来,在茂管事的指引下,向常岁宁行礼。
常岁宁也是第一次见到他们,与他们问了些馆内之事。
说话间,元灏跑着回来了,他双手各拎着一只沉甸甸的篮筐,筐内满满当当竟全是菜蔬,常岁宁瞧去,只见有胡瓜,茄,韭,还有好几种青色茹菜。
“这些皆小子所植,今日初才摘下,本欲让人送回刺史府的——”元灏道:“大人既至,刚好亲手献与大人!”
见元灏提得略吃力,康芷适时上前接过,有两棵韭菜掉在地上,元灏忙捡起来放进筐里,很是珍视。
常岁宁抬手轻翻了翻,菜蔬皆是常见的菜蔬,但是不常见之处在于看起来十分鲜亮,卖相上佳,以及:“这些并非时令之物吧?你是如何种出来的?”
元灏:“回大人,这是小子和几位师傅,在去年腊月时,陆续在温棚中植种而成。”
常岁宁看向他:“温棚?”
“棚屋封闭良好,下通火窖送温,是为温棚。”元灏道:“此法乃书上所载,百年前便早有人用过,只是未能大范围流传下来,因为……”
元灏说到此处,欲言又止。
“因为此法现世时,彼时在位的天子,以及许多儒家官员严斥了此法。”常岁宁接过他未敢说完的话,道:“他们认为,不时之物不食,此乃违背天地时令之物,食之有伤身体根本。”
虽提及天子与儒家之说,常岁宁的神情却并不严肃或忌惮,而是笑着问元灏:“那你呢,你是如何看待此种说法的?”
得她此言,元灏才敢略放低声音道:“小子认为,相比此中所‘伤’,饥饿和霉变、腐坏之物带给人的伤害更为直观严重……更多时候,百姓于饥寒时,有东西饱腹,才更为重要。”
他并不直接反驳所谓“不时之物”会伤人的说法,因为如今他也无从证明反驳。
他只说自己认定的:“再者,温棚种植之法,若果真是为‘逆转时令’之法,那也是为一大进步,若能深入钻研,说不定能带来新的思悟。”
纵观古今,一种全新之技的产生,影响的通常不止是这件事物本身,而是可借由此中带来的技术进展,衍生出更宽广多面,意想不到的影响。
元灏说罢,未听到常岁宁的回应,赶忙抬手施礼:“这些皆是无际空口而谈,或不可取,大人听一听即可……”
“不。”常岁宁回过神来,笑着道:“我认为甚是可取。”
她方才一时走神,是因想到了自己——严格说来,她不就是最大的“反时令”之物吗?
像她这种阴阳逆转者,都可存于世间,这些漂亮新鲜的菜,为何不能呢?
或因自身太过新奇,常岁宁对新奇事物的接受程度,便也远远超过常人。
且正如元灏所言,此菜不仅只是菜,而代表着一种全新之技的出现。
若面对新鲜事物,只一味恐惧于它带来的不可控,便拒绝,逃避,那么这个世道,便很难有她想要看到的进展。
这也是当初她一下便被沈三猫吸引的原因——心存好奇是世人探究万物的起源,新与奇才能带来无限可能。
若说沈三猫是“奇”,那元灏,便是“新”。
年纪也新,脑子也新,此新新之人,她甚爱之。
此刻,常岁宁看向元灏的眼中,便带上了不遮掩的赞赏与喜爱。
她的认可和赞赏,让元灏有了继续往下说的勇气:“且此法之所以未能推广,同所需成本过高也有干系,烧火窖植之,对大多百姓而言,费大于利。”
常岁宁便问:“可有更好的想法?”
“暂时称不上有确切之法,但我想再多试一试……”元灏道:“故而,无际斗胆想向大人求得一处,再求一物。”
常岁宁示意他说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