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次拜毕,常岁宁改为一手持碗,一手执袖,缓缓将浓烈的酒水洒倒在祭台之上。
祭台下,不远处,跟着敬拜的王岳看着自家大人的身影,感受着四下虔诚而蓬勃的民气,无端又有些眼眶湿润,直起身时,不禁抬袖按了按眼角。
一旁的骆观临见得王岳的动作,此次却未有笑话王岳感性。
他知道王岳的触动由何而来,因为他也有着同样的触动。
骆观临很少会离开刺史府出来走动,更是第一次参与到如此隆重热闹的场合当中。
听与看,总归是不同的。此刻他置身在这祭海大典中,所亲身感受到的民气,是在那一封封哪怕缜密细致的公文中也无法被具象传达的。
民气昭苏,共同期盼着太平丰年。
除此外,骆观临亦能清晰地察觉到这昭苏蓬勃的民气中,所包含着的不止是对丰年的渴望——
骆观临微抬首,仰望着祭台上方的人影。
阳光刺目,一面面祭海旗在苍穹下迎着海风招展,便在那道身影上投下了跳动着的光影。
光影明暗斑驳,模糊了她的形容,海风拂乱她的衣袍,只依旧可见身影挺拔如青竹。
她站在那里,代百姓祭海,一举一动间,可见对天地之虔诚,待生民之怜悯。
她立于这浩大天地间,面对茫茫汪洋,竟也全然未给人微渺之感,周身神形气态浑然天成,虽无形,却不可摧折——
骆观临看在眼中,竟觉窥见了几分……难言的气态。
此一瞬,他几乎万分断定,她“撒谎”了。
她说,她愿扶持李姓……
可是此时所见,却给他一种无比清晰之感——她绝无可能屈居于任何人之下。
骆观临眼神几变,缓缓收拢着袖中手指,却又离奇地意识到,自己竟生不出丝毫被“哄骗”的愤怒之感。
大约是他此时也想象不出……究竟何人才能让她甘心居于其下。
祭台之上,她在代民敬拜神明,而在江都百姓眼中,她又何尝不是值得敬拜的神明?
这便是骆观临察觉到的另一重民气。
民气是不会撒谎的,骆观临置身其中,心神被一阵阵冲击着。
鼓点声逐渐欢快,有赤膊的渔民跳起了祭海舞,四下气氛高涨。
今日前来观看祭海大典的不止有寻常百姓,也有以蒋海为首的商贾,以及来自各处的文人,放眼望去,人山人海,众声鼎沸如雷。
有关重开市舶司的消息已有人听闻,今日常岁宁之所以设下如此隆重的祭海仪式,一是为了鼓舞民心,二来便是为了宣告她重开市舶司的决心,再有便是为了造就盛况。
盛况二字,本身就有着诸多意义和作用。
宣扬盛况,少不了文人手中的笔。
前来“站台”的郑潮将此景象尽收眼底,诗兴大发,遂作诗赞颂。
郑潮负手吟诵,由王岳之子王翼在旁代笔书下,至于为何不自己亲自写,自是因为由口念出,更显豪迈,二来……他的手腕真的很痛。
因有郑潮起头造势,诸多文人雅士俱也纷纷跟从,一时间吟诗作对声此起彼伏,绚烂词藻随海风飞舞。
王岳不甘落于人后,也叫人寻来了纸笔。
王岳将纸就近铺在面前的一架鼓面上,然而措辞之际,犹豫不决之症却是大犯,兀自思忖斟酌间,只见一只手伸到了自己面前:“望山,借笔一用。”
王岳刚抬头,手中羊毫已被夺去。
骆观临微弯身,执笔书写,笔迹清绝,落笔如瘦梅之姿,却是力透纸背。
王岳愕然,将头伸过去,定睛细看,低声诵念其上新诗,面色逐渐惊艳。
须知自好友成了“钱先生”以来,便再未作过诗了。
果然还是那个以诗词檄文名动天下的骆观临啊。
如此好诗,必会传遍四方。
看着这篇诗文,王岳甚至生出了一种想要据为己有的冲动……
但他到底没有开口“借用”,一则这想法实在太过厚颜无耻,有失文人风骨,二来,好友已经落笔署名——其上所署,乃【钱甚】二字。
第468章 等大人践诺之日
骆观临收笔之际,慢慢仰首,看向上方祭台与天穹。
鼓乐声,吟诵声,欢呼声,铺天盖地,似将这方天地都掀得震动起来,给人以不真实之感。
骆观临看到刺目的头顶上方,风止之下,招展着的祭海旗缓缓垂落,他静静看着,恍惚间,心如此旗,尘埃落定。
风已经停了,可他仍听到了呼啸之声,他想,那声音大抵是来自他心间。
此风在心间忽而过境,将他心上初落定的尘埃悉数卷拂而去,之后,便现出了如镜般明净的心海。
骆观临脑中随心境,也出现了短暂的明净的空白。
他握着笔仰望青天,及那青天之下,祭台之上的人影,于这刹那间的空白神思间,完成了某种从未想过的顿悟。
原来,人真的会在某个瞬间突然顿悟。
但这所谓“突然”,并非就真的全无预兆,它必然源于长久以来的自我对峙较量,哪怕在此之前,你从不愿也不敢正视它。
片刻后,骆观临缓缓转头,看向四下。
他此时处于一种既清醒又混沌的状态,如此放眼四下,只觉空中漂浮着形形色色之气,有民气,有文气,亦有极为难得罕见的,人与权之化身,与此方天地,和谐共存共盛之气。
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盛事。
此情此景,现于江都,是为盛事,而若再涵及淮南道,乃至整个大盛……即为盛世。
这是骆观临切身之感,他亦将此感,具象在了这篇诗文之中。
此篇叙事长诗,篇幅逾百字,句句字字皆铿锵有力。
王岳拿起那篇洋洋洒洒的诗文,复又读一遍,愈觉惊叹,甚至道:“待此诗文一出,今日此处再无诗也……”
作为同窗好友,王岳深知骆观临最擅长的便是批判叙事——这里甚至不是他的舒适区,而是统治区。
“观……”王岳忘情之下,一声“观临”险些脱口而出:“甚欲以何为诗名?”
骆观临望着四下:“便作《观江都祭海以赠天下书》——”
此篇《赠天下书》,短短三日间,便轰动传遍了整个江都。
而后又与其它有关祭海的诗文一起,伴着立夏柳絮,飘飘洒洒地飞出了江都城去。
骆观临这篇署名钱甚的《赠天下书》,前半部分记述描绘了江都祭海之盛况,民心之蓬勃,勾勒出了一幅令人神往的盛事画卷。后半部分则是批判与质问,字字痛切悲怒,而又锋利如刀,皆是为生民鸣不平之音。
但其批判与质问的,皆为不顾生民死活的藩将,官吏,豪强,及那些被利用愚弄的民众,而通篇未有正面针对当今朝廷与女帝之失。
“钱甚”此人,为江都刺史常岁宁麾下谋士,谋士的声音,很大程度上代表着主公的意志。
骆观临不想在此时机给常岁宁徒增无谓的麻烦,让朝中那些官员有借机攻讦她的机会。
但不是人人都如骆观临这般敏觉,大多人心是极易失去分寸的,祭海之盛况令向往盛世的文人目眩神迷,不少人写出了痛斥悲呼当今朝廷和帝王的尖锐文字。
常岁宁对此早有预料,凡是就祭海之事流传出的诗文,皆有无二院的学生负责收集,再交给郑潮与无二院的先生们筛选纠察。若有格外激进的声音出现,郑潮便将人请来吃茶,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使其明晓利害关系,阻断那些不利江都的声音大肆流传出去。
于常岁宁而言,那些声音不单不利于江都与她,一旦流传出去,对时局也会产生不可估量的推波助澜之力。
如今想反的人太多了,凡是批判朝廷的声音,必会被有心人大肆渲染利用,使局面加速恶化,伤及更多百姓。
常岁宁对当下朝廷并无所谓忠心,但她也不会助长分裂之气形成,这与她所行之道相悖。
她欲将江都祭海之盛况示于世人,从而来达到某些目的,此为舆论民心之剑,但对常岁宁而言,有些剑可用,而有些剑纵使再如何锋利,却绝不该用。
若她连此一条线都守不住,便不必再谈所谓守道了。
“时局不同,能守住那条线的,才谈得上是真真正正在为生民请命……否则他们诗文中的剑,辗转还是会落到无数生民身上。”
无二院中,郑潮又放下一篇激进锐利的诗文,叹息道:“可惜能把控住此念的人少之又少。”
他曾经也是激进之人,为此成了族人眼中的疯子癫人,他撞得头破血流,继而变得浑浑噩噩,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这一路,也算是剥皮拆骨过,才有了今日的郑观沧。
正因能感同身受,郑潮才愿意耐心地去规劝提醒那些作出激进诗文的癫人……不,文人。
但是……这世上的癫人也太多了点吧!
郑潮叹一口气,将一沓满目激进的诗文摔在书案上。
先前给外甥写信写得手腕疼,现如今他的嗓子也要冒烟了。
毕竟这数日来,他每日要劝解不下数十名癫人,偏偏如此癫人癫文竟还有层出不穷之势……再这样下去,他觉得自己也需要被疏导一下了!
暂时寻不到可以疏导自己之人,郑潮便试图自行疏导一下,他随手拿起一旁的《观江都祭海以赠天下书》——
同样是锋利之言,但锋利也是讲究方向的,看看人家钱先生的,这才是真正的范文嘛!
这篇诗文,的确被郑潮当作了“范文”,近几日无二院各学堂中的先生们,都在剖析这篇文章的精髓之处,并让学生们写下了观后之感。
也因此,钱甚之名,在无二院乃至江都文人间,很是扬名了一把。
人一出名,便难免遭人注视深挖,被深度剖析的不止是诗文,还有钱先生的大名。
有许多人好奇,这位钱甚钱先生……莫非是出自商贾之家么?或是幼时十分贫寒,缺钱到了一定境界?
为此,夜深人静时,骆观临时常忽然坐起身来,拧眉面露懊悔之色——草率了,不该署名的。
有些名……果然生来就不适合被人瞩目。
得知好友为此悔之,王岳也生出莫大悔意——他那日就该顶住良心的压力,仗义执言担下署名的!为了好友,区区文人风骨又算得上什么呢?
而钱甚此名带来的影响,远不止表面看到的这些。
如此瞩目之下,一来二去,便又有人挖到,钱甚此人,出身吴兴钱氏——殊不知,此乃当日王长史随口一问,骆母随口一答的结果。
吴兴与江都所隔不远,因钱甚名声大噪之故,很快有熟人寻到了吴兴钱氏族中,表达赞叹之余,又不免笑言怪责:【族中出了这样的人物,且早早成为了常节使府中的座上宾……这般光耀门楣之事,竟也半字未听兄提起过!】
迎着熟人“你太能藏了”的眼神,钱家族长:【……??】
他也是头一日知道啊?
这钱甚……究竟是哪个?
但他吴兴钱氏,已许多年没出过亮眼的子弟了,当场说不认得这号人,自然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