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钱家族长携族人连夜点灯熬油,聚众翻看族谱,连出了五服的都没放过。
然而即便如此,竟都死活找不出来钱甚此人的痕迹。
也怪这个名字实在不同,连个重名或同音的都没有。
一无所获的钱家族人,顶着乌黑的眼圈,齐齐地看向族长。
迎着族人们的视线,钱家族长做出了最后的总结——显然是族谱出了问题!
吴兴钱氏传承百年,谁能保证就一定没有遗漏呢?是时候重新修一修族谱了!
此言出,钱家族人纷纷赞成。
当日,钱家族人便挑选了数名沉稳有资历的族人赶往江都,认领失散在外的族人钱甚去了。
即将被认领的骆观临对此一无所知。
他此刻,正在接受来自主公的花样夸赞。
“近日我将先生此篇诗文已读百遍,而今已可倒背如流。”常岁宁自信道。
她此言倒不是吹捧,而是实打实的真话。
天下文字早已统一,每个人自启蒙起,学到的文字本无不同,但相同的文字,在经过不同的人通过不同的组合之后,却会出现天差地别的悬殊。
这是汉字与生俱来的魅力,而能在各种意义上擅用汉字,也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
骆观临便是可以文字为刀之人中的佼佼者。
先前常岁宁在看到那篇讨明后檄文时,便被此人笔锋间的锐利之气惊艳到了。
而今,这把刀也终于愿意为她出鞘一次了。
不枉她数次邀请对方前去旁观祭海大典。
听着常岁宁的夸赞,骆观临盘坐于公案后,淡声道:“大人此前的《代天下人讨徐贼檄文》,也令人记忆深刻。”
“先生竟主动谈起徐贼了。”常岁宁欣慰一笑:“看来先生如今已对旧事释怀了。”
而对旧事的释怀,往往意味着重新拥有了接纳新的人和事的能力。
骆观临笔下一顿,没有接话。
常岁宁笑着往下说道:“我那篇檄文,是经了好些人出谋划策的,且其上多为噱头而已,真正论起文采和煽动人心的能力,不及先生万一。”
骆观临眼角一抽,用“煽动人心”来直白夸人的主公,这天下间大抵是找不出第二个来了。
但偏偏他就当真觉得自己被夸了。
这算是……一种默契吗?
常岁宁抽出一张纸,边随口道:“我若是他们,被骂成这样,必然已要坐立不安了。”
她口中的“他们”,指的是淮南道那不愿认她这新任节度使的余下六州刺史。
钱甚那篇诗文中,很是格外关照问候了他们,诗曰:【见续命之清泉,而不予百姓饮,只欲困生民为家畜,以便饮血食肉也】——
虽未有一一点名,但所指何人,却也很明晰了。
“先生此篇诗文助我良多,计划进展甚为顺利。”常岁宁趁热打铁般道:“只是这计划中,另有一事,也想请先生相助——此事,唯有先生为得。”
骆观临:“……大人所指何事?”
“此处有一张名单。”常岁宁递出去,由骆泽接过,交到骆观临面前。
常岁宁道:“其上之人皆为关键,如能暗中策反他们,接下来收伏余下六州,必可事半功倍。”
这些时日常岁宁已将淮南道各州摸得很透了,要怎么做,她心中已有一盘棋在。
自祭海大典起,这盘棋便已经开始挪子而动了。
骆观临接过那张名单,其上人数并不多,不过寥寥数人,可见是经过了反复筛选的。
见骆观临望着那名单,一时未语,常岁宁道:“先生如不便前往,我亦不会勉强。”
“无甚不便之处。”骆观临将名单折起,收入袖中:“诚如大人方才所言,某之所能,不外乎‘煽动人心’尔,此事自当由我前往。”
说着,站起了身来,抬手执礼:“事不宜迟,请大人让人准备动身之事吧。”
常岁宁略怔了一下,而后随之起身,抬手向骆观临还礼:“多谢先生相助。”
骆观临会答应,在她意料之中,但没想到会是如此干脆地答应。
一切态度变化,似在不言中了。
骆观临转头让骆泽回去传话,让妻子为自己收拾几身简便的衣物。
王岳去了前七堂,他便同姚冉大致交接了手上的公务。
一切很快准备妥当之后,骆观临便抬手向常岁宁辞行。
“先生一路当心,万事以先生安危为上。”
骆观临应下后,便转身退去。
“先生——”
他走了几步,忽又听到身后传来少女明净而笃定的声音。
“先生今时真心助我,助江都,助淮南道万民。来日,我也必助先生达成见盛世之宏愿。”
骆观临脚下顿住。
“见盛世”,这三字亦是他写在了那篇诗文中的。
此三字,便是他此生最大的愿景。
而今,他身后这个小小女郎,却以允诺的语气,与他做下如此保证。
曾经徐正业也这样与他保证过,他试着信过。而之后,他决定不再轻易去信这些口头空言了。更何况,身后的人还是个女子。
他当毫不迟疑地,嗤之以鼻地甩袖离开——若换作是一年前的话。
“如此,某便等着大人践诺的那一日。”
骆观临未有回头,言毕,大步出了书房。
书房外,绿意盎然,风和日暖,满目生机。
第469章 何必舍强求弱?
骆观临暗中离开江都的当日,常岁宁即令人快马传书淮南道十二州,着令各州刺史,在得信后七日内抵达江都议事,并带上各自州府内近年的财政税收,户籍,兵丁,军械等一应明细。
和州与江都之间只隔着一座江宁城,和州刺史云回隔日便收到了节度使传书,他甚是积极,让人备上早就整理好的整整一箱文书,目光炯炯地道:“明日一早动身!”
但并非人人都如云回这般积极。
先前跟在和州后面响应的五洲,动作虽然透着磨蹭,但得到传书之后,也都在陆续商议合计着去往江都之事。
至于最后剩下的那六州,态度则仍旧未见缓和——
其中数申洲与黄州,反应最为激烈,一直以来,也数这两州最不服气,从未掩饰过对常岁宁的不满。
申洲刺史直接撕毁了常岁宁的传书:“……让我等前去江都汇禀议事?就凭她一个小女娘也配我亲自去拜!笑话!”
且对方此举,分明就是敲打威胁!
江都要重开市舶司,圣人已经点头同意,那祭海大典又传扬得人尽皆知,他申洲城中无数商贾豪族也蠢蠢欲动,试图去江都市舶司讨要出海经商的通行令,却被婉拒于门外——给出的说法是:江都与申洲之间的通商互往,还须待两地府衙商榷之后才能开放。
这是什么屁话?
摆明了就是在告诉申洲,申洲刺史一日不去江都交权,市舶司的海令就一日不会对他们开放!
不单是市舶司,江都如今兴起的作坊买卖,以及大开的商路,也没有对申洲开放的迹象。
而那些从江都传出来的消息,十分“蛊惑”人心,如今整个淮南道都知晓江都一派欣欣向荣,安居乐业,上至士人,下到寻常百姓,皆对江都的新政趋之若鹜。
那些将江都夸得天花乱坠的诗词,如飞花般吹向了整个淮南道,怎么都拦不住。
那些从江都碰壁而归的商贾豪族,越想越坐不住——同在淮南道,若大家都苦着,还且罢了,可人家江都现如今吃得这样好,肉香都飘到他们鼻子里了,而他们却连口汤都分不到,只能泡在苦水里……这份苦试问谁能受得了?
那些士人权贵,支持申洲刺史“单干”的也不多,四处都是血淋淋的例子,他们拥有的比寻常百姓更多,更加不想在动荡的战火中失去现有的一切。
各个层面的不满积压之下,最终以申洲城中的老贵族为首,开始向申洲刺史施压。
和申洲刺史态度一致,将不服常岁宁摆在了明面上的黄州刺史,此刻也面临着同样的局面——先前骂常岁宁的声音有多大,现如今的头就有多大。
余下装聋作哑的四州中,此刻也充斥着动荡不满的声音。
他们一直没有表态,但不表态已是一种表态,加上有太多声音在暗中推波助澜,“绝不归顺江都”六个大字,便也被顺理成章地打在了他们的脑门上。
光州便在这装聋作哑的四州当中,光州刺史近日为此十分头痛。
他能感觉得到,如今光州城中,从上到下无数双眼睛都在监视着他,那些眼睛,一盼着他管住嘴——万万不要学申洲和黄州,口出讨打之言;
二盼着他迈开腿——快快带上身家早日动身,赶去江都交权。
光州刺史焦灼而愤怒地踱步:“……她人在江都,只借一首煽动人心的诗词,便搅乱了诸州内政民心,简直荒唐,阴险,卑鄙!”
“不止是一首诗词……”光州刺史府上的谋士叹道:“上百首也有了啊。”
真别说,其中的好诗实在不少,有好几首他已经会背了。
“还有那些打油诗,童谣……”谋士再叹一口气:“实在防不胜防。”
童谣这个东西,虽有个“童”字在,但在政治层面,却向来不可小觑——相比那些只会在官宦和读书人之间流传的诗词,童谣的覆盖面更为广泛,更能渗透进寻常百姓间。在这个消息闭塞的世道,它甚至没有对手。
且它们的传播速度惊人,往往一夕之间,便可传得沸沸扬扬。
而这玩意儿之所以传播得这样快,同它过于朗朗上口,十分洗脑也有很大关系。
这位谋士先生今早出门时,还曾听自家幺儿唱了一首,他听闻后赶忙呵斥制止,然而待他坐进轿中之后,出神之际,脑子里竟也不受控制地哼唱道:【……泥鳅塘里六个娃,傻哈哈,不认娘,只啃泥巴不要糖……】
便是现下,他还没办法把这声音从脑子里拿开,单是他和刺史大人说话的间隙,脑子里就已经唱了十好几遍了……
如此一来,上有《赠天下书》,中有打油诗,下有童谣,只为确保人人都能吃上这口瓜……如此覆盖程度,焉能防得住?
“真要往深了说,现下民心之所以齐齐倒向江都,倒也不单单只是因为这些诗词童谣……”谋士道:“大人要知道,这些终究是表面的。”
真正让万民归心的,仍是江都本身。
在这朝不保夕的世道中,如今江都的景象,宛如暗夜灯盏,沙漠绿洲,什么都不做,只是待在那里,就足够让无数人神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