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士兵皆是投石的好手,此次也完成的十分出色,大将军突然召集,是要单独行赏吗?
副将思索间,只见姿态闲适地坐靠在那里,一肘斜撑在小几之上,把玩着一串西域佛珠的李献淡声问道:“共有多少人?”
“回大将军,约有百人。”
李献点头:“全杀了吧。”
副将蓦地一怔,满眼震惊与不解:“大将军,这是为何?”
李献淡淡地掀起眼皮,看向副将:“屈将军是打算刺探军机么?”
副将神情复杂:“末将不敢……”
“不必声张,但若事后有人问起,便道这些人聚众饮酒斗殴,犯了军规,斩之以儆效尤。”李献随口扯了个说辞。
副将心中闷堵,却不敢不应。
“记得将尸首处理干净,埋远一些。”李献最后交待一句。
副将退至帐外,想到那近百名士兵被召集时的期待神情,只觉脚步有千斤重。
将士们战死也好,在军中久疲染病而亡也罢……可是不明不白地被处死,究竟算是什么道理?
此事毕后,副将回到帐中枯坐,久久未语。
另一边,对此事一无所知的肖旻已打算睡下。
但刚解了衣袍,忽听帐外有心腹求见。
心腹入内,送上一封信笺。
信封被拆开后,肖旻先看到了一枚拴着红线的铜板,再之后,是一张字迹悦目的字条。
肖旻大喜,只觉周身疲惫瞬间全消,猛地起身:“快,备马!”
肖旻与李献所率十二万大军,驻扎在荆州与岳州之间,从此处往北面画一条直线,可通汉水流域,而这条直线若沿着汉水继续往北,便是安州城的方向。
夜色中,肖旻秘密离开军营驻扎之处,带着一队亲卫,往汉水的方向疾驰而去。
快马行了两个余时辰之后,已能隐隐约约嗅到汉水的潮湿之气,驱散了快马赶路的热意。
不多时,前方亮起一点火把,一队骑兵拨开夜色,迎了上来。
看清了为首之人后,肖旻示意身侧心腹收起戒备姿态,在马上一笑拱手:“荠菜大姐,久违了!”
“肖将军别来无恙!”负责接应的荠菜爽朗一笑,调转马头:“肖将军请随我来!”
“有劳荠菜大姐带路!”
肖旻在后跟随,马蹄滚滚,又行了近两刻钟,终于来到了汉水河畔。
河水在暗夜中静静流淌,河畔杂草丛生,形状野蛮天然的巨石堆旁,系着玄色披风的常岁宁看向下马走来的肖旻:“肖将军,许久不见。”
“宁远将军!”肖旻上前来,双眸里满是笑意,拱手之际,又忙改口:“不,该称常节使了!”
常岁宁一笑,抬手邀请快马而来的肖旻坐下说话。
肖旻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去,只见不远处铺着竹席,席上一只泥炉,两只蒲团。
肖旻盘腿坐下之际,感慨道:“常节使费心了。”
“如此深夜,肖将军不远百里来见,相比之下,一壶茶又算得了什么。”
常岁宁知晓,肖旻是个极谨慎守矩之人,如此时局下,能让他这个一军主将深夜破例冒险来此的原因,不外乎信任而已。
“常节使相邀,莫说区区汉水河畔,便是刀山火海,肖某也必当赴约。”肖旻说话间,笑着夺过茶壶:“常节使,让我来吧。”
为常岁宁和自己分别倒了一盏茶后,肖旻执起茶盏,道:“且容在下以茶代酒,多谢常节使大义,解后方荆州之困!”
常岁宁虽也端起茶盏,却笑着道:“此乃淮南道的家事,职责所在。”
肖旻饮了半盏茶解渴,笑着摇头叹息:“如今这世道间,又哪里还有什么一成不变的职责……”
说句阴暗些的,即便此次常岁宁对此坐视不理,任由安州刺史与卞春梁合攻荆州,朝廷又能如何?
治她的罪吗?
到时朝廷自顾不暇之下,拿什么去问罪?她手掌淮南道兵权,又如此得人心,难道会乖乖站在那里等着朝廷治罪不成?
人人都该有的操守,在这混乱浮躁的世道间,反而成了罕见珍贵之物。
肖旻深沉而动容地直言说道:“许多人皆道常节使有反心,可肖某知道,那不过是愚昧之人的曲解而已。”
“常节使当初以命死守和州,诛杀徐贼,剿退倭贼,又在幽州平定康定山之乱,造福江都百姓,今又阻此天倾之祸……哪一桩是为了反?”肖旻看着眼前的少女,满眼信任与钦佩:“今后谁再敢说常节使有反心,肖某第一个不答应!”
对上那双眼睛,常岁宁笑微微地问:“……若我自己说呢?”
肖旻一愣之后,忽地一笑:“常节使还是这般爱开玩笑……肖某敢以项上人头担保,常节使心怀万民,绝不会是那乱臣贼子。”
“……”常岁宁看了眼他的脑袋,含笑默默喝了口茶。
被人信任是好事,但这种程度的信任……倒叫她有些压力了。
能见到常岁宁,肖旻显然无比开怀,他关心罢常阔近况,又问了些淮南道之事,常岁宁皆一一答了。
此番相见,除了顺便联络一下感情之外,常岁宁也有正事想问肖旻:“肖将军,不知岳州战况如何?”
换作旁人来问这句话,肖旻必要再三掂量,但常岁宁来问,他便立即如身侧汉水般滔滔不绝。甚至即便常岁宁不问,他也是要主动说的。
他不单说明了前两次的作战经过,并总结了经验,甚至将自己接下来的计划也一并告知了常岁宁。
末了,拿好似将课业交了上去,等着先生批改的神态问道:“常节使以为是否可行呢?”
第476章 再坏能坏到哪里去?
肖旻的计划,不止在攻城之上。
卞春梁在岳州停留近一载,纵容麾下大军肆意劫掠挥霍,屠杀了大量百姓,来时大军人马又毁坏了大半粮田,以战养战的野蛮行径让他们面对物资时,习惯了只耗而不生——
这便造成了如今岳州城中的囤粮已被他们消耗一空,再难支撑供养卞春梁十万大军的局面。
卞春梁拥兵二十万,约有十万驻守岳州城,余下十万则分散留驻后方已被攻陷的几座城池,继续招兵买马,煽动人心。
肖旻暗中探查到,岳州城囤粮两月前已空,卞春梁下令让后方潭州运粮补给,但潭州的囤粮也并不多,此前道州大旱,附近几州的粮仓都是空的,之后流民遍地,又起了战乱,大半田地无人耕种,而今年的新粮也尚未到收成之时——
于是,面对卞春梁的催要,潭州也只能四处筹措,才勉强维持住岳州的粮饷问题。又因是陆续“筹措”而来,凑足所需数目总需要时间,便每半月往岳州运粮一次。
肖旻已查到了潭州往岳州运输军粮的两条秘密粮道,并预备让人从西面朗州绕道,从侧面攻其不备,截其粮饷。
潭州下次运粮的时间就在两日之后,肖旻为此事已做好了一切准备,用他的话来说,此次截粮行动,有九成把握可以得手。
一旦此次运粮被截,潭州短时日内很难再凑足粮饷,更何况粮食运输本就耗力耗时,如此一来,岳州城内必会出现粮食短缺的困境,而卞军蛮横挥霍惯了,与地痞流匪无异,即便只饿上一两日,也会出现人心动摇的情况。
到那时,肖旻便会举十二万兵力,再次攻向岳州城。
“此策可行。”常岁宁道:“到那时,卞军要么死守岳州,要么舍弃岳州,退至后方潭州——”
至于出城殊死一搏,攻往荆州,卞春梁应当清楚自己目前不具备这个条件。
而比起死守岳州,常岁宁认为,卞春梁退守潭州的可能更大,卞春梁虽蛮横凶残,行事暴戾极端,但也擅长审时度势,若非被逼到无路可走,应当不会贸然选择鱼死网破。
常岁宁将自己的推测说明后,道:“若此计顺利,肖将军定可顺利取回岳州。”
且是以最小的代价。
得了这句肯定,肖旻松了口气,好似课业得到先生肯定,心中不免又安定许多。
常岁宁的眼神也愈发安定,她看着肖旻,道:“肖将军爱兵如子,令人钦佩。”
肖旻前两战虽未能取回岳州,但每一战都不是白打的,他稳扎稳打,循序渐进地做到了知己知彼,同时细心布局,每一步都可见一位主将的耐心谋划,以及爱兵之心。
虽有慈不掌兵之说,但爱兵与擅用兵许多时候并不冲突,大盛尚有此良将,实乃大幸。
肖旻道:“常节使说过,兵可以死,但不可白死,而最好不死。”
这句话让肖旻触动良多,他一直谨记于心。
自江都分别后,肖旻又打过几场仗,平过几次乱。来了荆州之后,目睹了李献的用兵之法,生出不敢苟同之心,思悟之下,慢慢地便也有了自己想要坚守的为将之风。
“此番固然可取回岳州城,但若想一举诛尽卞春梁大军却是不能。”常岁宁直言道:“肖将军乘胜追击之际,切记要保持警醒,不可贸然过于深入,以免激起困兽之怒,亦或成为困兽——”
“卞军势大根深,又以民心为刃,岳州之后便是洞庭与潭州,那里皆是卞春梁的退路与掩护,想要将他们诛尽,注定非一日之功。”
常岁宁有此言,非是轻视肖旻,卞春梁之势已成,非寻常乱军可比,甚至也非当初的徐正业可比,这仗换作她来打,也绝没有一战定之的可能。
肖旻点头:“是,肖旻谨记。”
常岁宁执起茶盏,含笑道:“但我相信,肖将军此番取回岳州,便是扭转局面的开始。”
“借常节使吉言!”肖旻饮茶如饮酒,畅快地一饮而尽。
接下来,常岁宁又提醒了肖旻几处需要留意的细节,并着重问了一句:“不知如今军中是否有派别之分?”
这便等同是在问韩国公李献和肖旻如今的关系了。
常岁宁不问则已,一问便好似冲垮了肖旻心中的水坝,汪洋般的苦水顿时奔流而来。
身在官场,何来事事顺心的可能,作为一个成熟的大人,设法应对解决即可,本不必与人谈委屈二字——
但此刻面对常岁宁,肖旻却无法控制内心的委屈,他甚至觉得自己委屈得就要碎了。
他说起李献对他明里暗里的不满,诸多刁难。
常岁宁听得皱眉,她与李献接触甚少,了解自然也不多,最深的印象便是去年对方于洛阳屠杀士族,并要以她的战俘祭天——
这自然谈不上是什么好印象,所以她此时才留意着向肖旻问一问李献的态度。
听罢肖旻之言,常岁宁心中对李献本就不好的印象愈发不堪了几分。
肖旻一通说罢,最后道:“此行攻打岳州,他倒是未有再一意刁难,大事皆交由我来决策……”
“事出反常,或许更值得留意。”常岁宁道:“此时良策已定,便要格外当心有可能出现的变故。”
而变故多在人心,人心总是最难把控。
这也是为何不能只在纸上谈兵的原因之一,现实中的人心,大多时候并不会按照兵书上设定好的那样紧密严格地应对执行每一环。
尤其是肖旻军中人心不齐的情况下,更要当心变故的出现。
常岁宁想了想,干脆直言道:“肖将军接下来最好让人暗中紧盯各处,尤其是韩国公的动向。”
见肖旻神情,她说道:“这的确是对敌的手段,但如此关头,为大局虑,还当稳妥为上,一切等收回岳州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