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余日前便有截下军粮的消息了,按说该趁着卞军人心动荡,下次军粮补给尚无着落时尽快出兵,先前在汉水畔相叙时,肖旻也是这样安排的。
女兵摇头:“尚未探听到,前方仍在继续打探。”
常岁宁点头,江都在淮南道的最东面,相隔千里之下,消息总是具有滞后性的,或许此时肖旻已经兵临岳州城下了也未可知。
但她还是让人多加留意岳州那边的消息,一旦有新的消息传回,便立即报于她听。
而千里外的肖旻,此刻却陷入了与李献的争执当中。
第483章 瘟疫
“敢问韩国公,当日究竟是将何物投入了岳州城中?”帐内,肖旻几乎是向李献质问道:“岳州城内如今突然肆虐的怪疾,是否与此事有关?”
坐在摆着沙盘的矮几后方的李献,见肖旻如此动怒,脸色反倒缓和下来,一笑问:“是又如何。我为战事而虑,何错之有?”
肖旻面色惊怒,正要再开口时,反被李献质问:“倒是肖将军,如今是在为那些染疾的卞军鸣不平么?”
“岳州城中何止有卞军,还有至少五万百姓在!”性情一向平和的肖旻再难压抑内心怒气:“韩国公暗下定下此策时,可有想过这些无辜百姓?如此置生民死活于不顾之行径,与残暴蛮横的卞军又有什么区分!”
李献眼中含着冷笑,声音却很淡:“肖将军怕是忘了,你只是奉旨前来支援而已,而此战主帅仍是我李献。主帅如何定策,似乎轮不到肖将军来指手画脚。”
肖旻攥紧了拳:“韩国公所定之策,便是不顾百姓安危,屠杀己方兵士吗?”
肖旻说着,向京师的方向重重抱拳,声音掷地有声:“肖某倒要向圣人请示一二,韩国公此举究竟是否足以继续担任主帅之职!”
“肖将军不必拿圣人来压我,将在外,有便宜行事之权。”李献姿态闲适地往后靠去,不以为意地道:“至于肖将军所言屠杀已方士兵,是指那百名参与了投石的士卒?事到如今,肖将军竟仍不解我之良苦用心吗?”
“我若不杀他们,万一计划泄露,何来今日大好局面。”李献似笑非笑地看着肖旻:“再者,难道此时肖将军仍认为,只要我不杀他们,他们便能活得了吗?”
见肖旻面色微白,李献淡声道:“他们接触了那些东西,便很有可能染病。若不杀他们,军中此刻的景象,只怕已与岳州城中情形无异。”
肖旻的脸色更白了几分,眼神也愈发冷了:“韩国公之意……是指此疾散播极快,却无药可医?!”
“可以这样说。”李献笑了笑:“但肖将军稍安勿躁,近日我已令人研制出一种汤药,只要分给军中将士们每日服用,即可大致预防此症,即便不慎染上,轻易也不会要了性命。”
紧接着,语气颇“大度”地道:“晚些,我也会令人将此汤药送到肖将军帐中的。”
“可是岳州城中那些已经染疾和即将染疾的百姓要怎么办?”肖旻一字一顿问。
李献忽地嗤笑一声:“肖将军,打仗何来不死人的道理?如此妇人之仁,可不适合率兵作战。”
“可这些百姓本不必有今时遭遇!”肖旻直言反驳道:“我已令人成功截下卞军粮草,一切计划顺利,若非韩国公借此事阻挠,我军此刻或已收回岳州城!”
“何为阻挠?唯我今时此计,方可真正做到以最小代价彻底击垮卞军!”李献眯起眸子:“一座岳州城又算得上什么?依肖将军之计,至多是让卞春梁自后方退出岳州,却注定难以重创卞军,更不可能杀得了卞春梁!以肖将军如此徐徐而为之策,半载收岳州,难道还要再用半载收洞庭?再耗数载收潭州,衡州,永州,道州?”
“时下局面四分五裂,朝廷军饷难支,而肖将军如此打法,能否剿灭卞春梁尚未可知,只怕先要拖垮了国库——”
“而我今时所为,便是利在大局。舍弃区区一州百姓,就此除去卞春梁,更可使后方洞庭,潭州等余下无数百姓早日自卞军手中解脱——这又何尝不是为生民而虑?”
闻得这自以为是的虚伪之言,肖旻怒气随之突涨:“如此肖某倒要问一句,洞庭与岳州,当初是在何人手上所丢?”
李献面上嘲讽的淡笑散去,缓缓站起身来,眸中沁出寒意:“不劳肖将军提醒,我不日便可取回岳州与洞庭!非但如此,我还要斩下卞春梁头颅,一举扫平卞军之乱!替圣人,替大盛,彻底除此心腹大患!”
言毕,定定地看着肖旻:“大事将成之际,比起一味质问阻挠,李某倒是希望肖将军配合计划行事——否则一旦误了护国大事,你我皆担待不起!”
“肖某这便上书问一问圣人和朝廷,是否也认同韩国公口中这所谓‘护国之策’的说法!”肖旻转身拂开帐帘,大步离开了此处。
肖旻回到帐中,立即将此事以书信的方式奏明圣册帝,令人快马送回京师。
信送走后,肖旻的心情却愈发难以平复,他先前只觉得韩国公好大喜功,却没想到对方暗中竟会使出如此手段!
自汉水畔归来后,他听从了常节使的建议,密切留意李献的一举一动,于是发现了其令人暗中斩杀百名投石士卒之事……可那时一切已成定局。
肖旻心中急迫间,有心腹入帐内求见。
“如何!”肖旻焦灼地问:“可都查明了?”
那士兵语气沉重繁杂地道:“回将军,我等已查探到,那日韩国公令人投入岳州城中的麻袋内,不单有打湿后的干草和石灰,更有诸多毒物以及尸块……”
“尸块?”
“是,多为人尸……”士兵道:“应是来自流民,以及之前军中病死的士兵尸体。”
肖旻咬紧了牙。
他也曾听闻过两军作战时,一方往城中投入大量尸体,制造瘟疫的旧时战例,但那已是隔了数朝,极遥远的事了……
瘟疫……
这两个字甫一出现在脑海中,便叫肖旻通身冒出寒意——所以,从一开始,李献所谋,便是在岳州城中人为制造出一场瘟疫!
但李献做得更隐蔽,让卞军更加无从防备。
于李献而言,只将尸体投入岳州城内,一旦卞军及时清理掩埋,便很难得手。
而他身边的阿尔蓝擅长制毒——
尸块混合着配制过的毒物,藏在掺了石灰的干草中,以制造烟雾为掩饰,点燃后投入岳州城中,此物水浇不灭,卞军匆忙间便就地以土掩盖。
有些落入了城中内河里的,之后卞军也未有再仔细打捞。
之后岳州下了一场小雨,潮湿,闷热,腐烂,夏日的蚊蝇飞虫,封闭脏乱而又缺粮的城池,给足了这场疫病传播所需的温床。
士兵又告诉肖旻,如今岳州城中,已至少有三成士兵和百姓染病。
然而随着染病者的数目增多,传播速度也变得更为迅速,再有数日,城内染疾者又添一成。
李献依旧不急着出兵,他要等,等到将卞军困耗到彻底没有还手之力——这一日,李献甚至听说,就连卞春梁的长子,也已染上此疫。
“解药之事,可有进展没有!”岳州城内,卞春梁焦躁不已,质问前来的一群医士。
那些医士跪伏在地,为首者颤声答:“尚无……”
“一群无用的草包!”
卞春梁猛地拔剑,却是砍向一旁的屏风。
他尚有理智在,知道如今最缺的便是医士,尚不至于拿他们来发泄怒气。
屏风在卞春梁剑下四分五裂,轰然倒塌,吓得那些医士们将身子伏得更低了。
他们听到卞春梁怒气冲冲,而又满含讽刺恨意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韩国公,肖旻……这便是时下朝廷大将们的手段!纵无我卞某人,此亡政之日亦不远矣!”
待他一通发作罢,一旁的谋士适才道:“主公,此病十日内便足以要人性命,实在可怕,既难配出解药,那眼下当务之急便有二,一是将已发病的百姓处理干净,以免他们再继续传播疫病!二来……”
谋士说着,抬手郑重一礼:“朝廷大军今已部署围住我军退路,欲将我军困死于岳州城内,趁眼下局面尚且可控,在下斗胆请主公以自身安危为重,尽快着手准备撤出岳州城!”
起初,城中有士兵百姓频频生病,但他们一开始并未想到这是敌军手段,直到染病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不得不开始重视此事……
从真正查明这是朝廷大军投毒算起,至今也不过五日时间。
卞春梁的第一反应是让医士给出治疗之法,但五日下来一无所获,就连医士也病倒了近半。
而如今,城中被奴役的百姓已无粮可食,染病的士兵也不再供给食物。即便如此,健康的士兵也已多日未曾饱腹,城中粮食已近山穷水尽,后方城池虽在加紧筹措,但一时也难以供应岳州。
如此局面,卞春梁也深知自身已无再守岳州之力。
他身侧的副将提议道:“大将军,眼下应当尽快将那些染病的百姓全都杀了,再一把火烧干净!”
他们先前留着这些百姓,自然是因为这些不敢反抗的百姓可以供他们驱使,保证他们在城中的基本需求,但如今这些人却是留不得了。
“自然要杀。”卞春梁手中提着剑,眼底俱是不甘:“但不是由我等来杀。”
他凝声道:“正该让天下人好好看看,时下这些当政者的真面目!”
次日,天色尚未亮透,便有急报传至李献耳中。
岳州城门大开,有数千人的队伍在向他们军营的方向奔涌而来。
但来的不是卞军,而是形容狼狈的百姓。
确切来说,是患疫的百姓。
他们是被卞军驱赶出城的,为了加快他们的脚步,卞军在后方策马,行箭杀之举,逼迫他们往前奔逃,如同驱逐牲畜一般。
天色渐亮,幸存的百姓继续往前逃命,闻得前方有脚步马蹄声响起,正如惊弓之鸟时,只听有一名老人欣喜大喊:“是朝廷的大军!朝廷大军救咱们来了!”
这声音如同救赎的仙音,给了绝境中的百姓莫大希望。
但下一刻,那前方大喊的老人,却突然中箭倒下。
这一次,箭矢飞来的方向不再是背后,而是前方,他们认为终于看到了曙光的前方。
岳州城被卞军占领之后,他们沦为最低等的奴隶,日日饱受煎熬,无一日不想着朝廷大军能收回岳州,救他们出苦海。
而今他们终于逃出了那方炼狱,却未曾想到前方等着他们的,却是更加可怕的炼狱。
无数箭矢迎面飞来,那些狼狈的人影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去。
有百姓四处惊逃,也有腿上中了箭的百姓,伏在地上大哭着求饶,认为是朝廷大军弄错了:“……我们都是岳州城的百姓,也是朝廷的百姓啊!”
为防这些染疾的百姓靠近,以及防备他们中间会混有卞军,有士兵在前方列起了盾阵,弓弩手半蹲身在盾牌后方,箭矢便从盾牌缝隙间射出。
盾牌后方,听着那些嘶声力竭的哭求声,有士兵面露不忍,出箭的手亦在微微发颤。
但军令不可违,而这些人都带着致命的疫病……迟早也是要死的!
况且,疫病出现时……放火烧村也是常有之事!只当给他们一个痛快了!
有弓弩手在心底这样劝说麻痹着自己,咬着牙再出一箭。
这一箭落在了一名妇人身前,确切来说,是那妇人身前紧紧抱着的孩子身上。
那孩子十分瘦小,看起来应不足两岁,被母亲护在怀里,缩成一团,一动也不敢动。
妇人蓦地跪坐在地,颤声唤了几句不得,怔愣片刻后,忽然爆发出悲怆的哭声:“我的孩子没有染病!他好好的……你们为什么杀他!为什么呀!”
她忽然爬坐起身,往前方的盾阵扑去:“我和你们拼了!”
那妇人身躯瘦弱,衣衫褴褛,面颊因染病而溃烂,看起来不堪一击,她口中喊着要“拼了”,但手里却连一块石头都没有。然而她周身和眼睛里爆发出的恨意,却无比惊人。
那盾牌后的弓弩手竟生出惧意,这惧意来自最基本的人性和良知。
他呆呆地看着那扑来的妇人,直到其他的弓弩手将她射杀。
那名弓弩手蓦地坐跪在地,只觉身处炼狱,而自己正是恶鬼之一。
肖旻得知此事,欲图前去阻拦,却被李献拦下。
“肖将军,那些不是寻常百姓,而是身染疫病之人,无药可医——”
“一旦染病,我军中将士纵不会因此症而死,却也免不了因患病体弱,届时大军何以支撑大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