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若任由那些百姓逃散四下,乃至涌入荆州,致使更多无辜百姓将士染病——这罪责,肖将军来担吗?”
“肖将军要以大局为重才是。”
“……”
第三日,卞军驱逐了第三批患病的百姓出城。
脑海中仍在回荡着李献阻拦之言的肖旻紧紧攥着手中拿红绳绑着的铜钱。
“将军……”一旁的副将欲言又止,眉心紧锁。
肖旻猛地起身:“点五千兵,随我出营!”
他挣扎良久,但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继续袖手旁观下去。
即便他所能做的终究有限,却也当尽力而为……否则他肖旻不单不配为将,更不配为人!
再隔两日,卞春梁欲率余下五万尚未有染病迹象的将士自后方撤出岳州。
李献已等待多时,部署好了一切,只等此一战,亲手斩下卞春梁首级。
也是此一日,京中快马传来了女帝的旨意,此封旨意,是回应肖旻上书李献投毒制造瘟疫之举,帝王之意,利落明了——当下需以战事大局为重,待平定卞军之乱,再论功过。
接旨之际,李献微微含笑,看向一旁的肖旻。
肖旻垂首接旨,心间似有千斤重。
披甲佩剑的李献转身出了大帐:“……传令余下全军,随我一同诛杀祸国反贼卞春梁!”
第484章 炼狱锻剑
岳州侧后方,即是洞庭,洞庭也早已为卞军所占,驻守着两万卞军。洞庭之后是潭州,卞春梁想要退至潭州,便要经过洞庭。
而自岳州往洞庭方向,仅有一条路可以行军。
李献已在这条必经之路的侧方提早部署了四万大军。
这般动静自然瞒不过洞庭卞军的耳目,但今时不同往日,岳州城内十万大军染疫过半,优势尽失之下局面危急,此两万洞庭卞军便不敢贸然先有动作,只能将消息报于卞春梁,等待卞春梁的示下。
洞庭之后的潭州,也有约两万卞军驻守,但潭州为支援岳州粮饷,如今亦是军粮吃紧,许多士兵便受命于四处紧急“征措”粮草,眼下可以前往支援的兵力不足一万。
至于更后方的衡州,永州,每州也各有约两万卞军守城,但他们在收到卞春梁的命令之后整兵赶来洞庭,则需要至少七日时间。
卞春梁显然等不了那么久了,拖得越久,他的人死得便越多,他不想、不甘、也自认不该就这样被活活困死在岳州城中。
李献将卞春梁如今的困境,以及可以调用的兵力情况,皆已了解得一清二楚。因此,他待此次截杀卞春梁的计划有着十足的信心。
在李献的计划中,最好的结果本该是卞春梁染疫而亡,然天公不作美——但也无妨,如此一来,他便有亲手斩杀卞春梁的机会。
卞春梁可用兵力不足五万,且多是多日未曾吃饱饭的残兵弱将,而他手握十二万大军,个个体力充沛精悍……纵然后方洞庭有两万卞军接应卞春梁,却也士气动荡,根本不足为惧。
他决不会让卞春梁有机会活着踏入洞庭!
卞春梁一死,后方卞军自然不战而败,他便可轻而易举地拿回被卞军所占下的半个江南西道的城池!
到时,他如此大功在握,那有关岳州区区几万百姓的小小过失,又算得了什么?
胜仗本就是用尸骨堆出来的,用些微不起眼的百姓做代价,便可削弱卞军至此,让卞军成为待宰的病犬,得以最小的代价,最快的速度平定卞军之乱——此中轻重得失,凡明智者,皆知道该怎么选。
而他的姨母向来十分明智,如无这份明智,姨母走不到今日。
在此类事情之上,李献自认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他的姨母最在意的从来只有结果输赢——尤其是时下这等飘摇局面,结果二字在姨母心中,注定凌驾于一切之上。
此事之后,即便他李献传出恶名又如何?他立下如此功勋,所谓恶名又能奈他何?不过只会增添世人对他的畏惧而已。
恶名亦是威名,只有强者才会令人畏惧。
他忍耐了这样久,听了不知多少落井下石的话,而今日便是他将这一切愚昧之言彻底踏碎之时!
李献率大军离营而去,滚滚马蹄催动着他的势在必得之心。
李献想象了无数种胜利的方式和局面,也再三探清了卞军的形势,但他唯独漏掉了一件事——或者说,他低估了必死之人的恨意,以及它们有可能带来的变故。
卞春梁从来不是坐以待毙之人,他也从不会消极悲观地看待任何一场战事。
并且,他十分清楚自身优势所在,正如他此前所言,他能走到今日,凭借得乃是人心二字。
这场瘟疫,夺下了他手中的刀,将此处变作了炼狱。但卞春梁从这方炼狱中看到了熊熊火光,并且认定这场炼狱大火,可助他锻造出另一把利剑——
今次他便要用这把利剑,来劈开一条生路。
卞春梁点罢那不足五万兵士,动身之前,佩甲登上了岳州城楼。
他无法带着那些染疫的士兵突围,但他并不打算将此称之为抛弃——
此刻那些染疫的将领和士卒们就站在城楼下方,绝望不安的气息充斥四下。
但接下来,卞春梁之言,却扭转了这绝望的气氛。
卞春梁痛斥了朝廷大军的卑鄙行径,以及时下京师朝廷依旧不知悔改的自大冷血。
城楼下方的众人眼中开始涌现出恨意。
卞春梁的声音铿锵有力:“……天不亡暴政,焉有亡我卞军之理!”
“尔等为万民请命,只为求一个公道,何错之有!”
“若非朝廷不仁,岂会有今时局面!”
“朝廷无道,必不为天地所容!”
“……”
城楼下,开始响起无数应和之音,那些声音激愤狠厉,带着不甘与怨愤。
这些人当中,多是寻常百姓出身,他们待朝廷本就十分不满,此次这场人为的瘟疫,无疑让他们的恨意再次攀升。
而卞春梁之言,则如一把火,将他们心底的恨意彻底点燃。大火疯狂地燃烧着,无数个绝望的灵魂在这无边火海中扭曲变形。
“坐以待毙,乃是懦弱者所为!我等纵身份低微,却也不该如牲畜般,由他们一杀再杀!”
“还有力气的,便拿起你们的刀,去亲手讨回想要的公道!”
“以牙还牙,以命偿命,便是这世间最大的公道!”
卞春梁洪亮而沉重的声音,带着莫大决心:“我儿卞澄,将会与你们同往!”
城楼下方人群中,被一名士兵半搀扶着,站在最前方的那名青年,闻言倏地愣住,不可置信地仰望着上方高大魁梧的父亲。
他干裂结痂的嘴唇嗫嚅着:“父亲……”
父亲竟然连他也要舍下吗?
他有心问,却不敢。
他察觉到,后方的人群因为父亲这句“无私”之言,而爆发出了更大的力量。
卞澄慌乱间,只见父亲大步下了城楼,带着护卫及他的几个弟弟走向了他。
卞澄蓦地跪下,颤声叩首:“……父亲!”
片刻,一双有力的大手扶住他颤抖的双肩。
卞澄身形一僵,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唯恐将疫情传给父亲。
但那道声音却道:“大郎,抬起头来。”
卞澄颤颤抬首。
“这把剑,父亲从未离身……”半蹲身的卞春梁解下佩剑,递向长子:“今日父亲便将它交给你。”
卞澄拿双手捧着接过,他想要父亲这把剑很久了,仿佛有了这把剑,他便能和父亲一样勇猛,得到所有人的敬重和追随。
但他从未想过,他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接过这把剑。
父亲的手仍在重重地扶着他的肩,父亲的声音和手掌一样有力:“今日,吾儿可带上这把最锋利的剑,率领你身后最忠诚的士兵,去做他们最英勇的将军,打一场属于卞澄的胜仗!”
卞澄眼睛颤抖:“父亲,儿子……”
他想说他害怕,但是下一刻,他的父亲却将他抱在怀中,就像幼时那样。
卞澄倏然间泪如雨下。
泪眼朦胧间,他看到了父亲身后站着的弟弟们。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虽是长子,却不是父亲最出色的儿子,二弟沉稳,三弟机敏……他这个大哥反而没有身为长兄该有的气派。
因此他心怀芥蒂,与弟弟们相处向来不算和睦。
但此时,他见到二弟微红了眼,三弟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卞澄倏地扯出了一个笑。
反正也要死了啊。
怎么都要死的……为何非要做一个让人看不起的懦夫呢!
“父亲……”卞澄颤颤深吸了一口气,从父亲的拥抱中抽身,双手高捧起那把剑,大声道:“儿子愿往!”
卞春梁眼角微红,欣慰地看着眼前的长子:“好……!”
“待儿死后,父亲不必为儿收尸!”卞澄声音哑极,扯下腰间玉佩,放在身前后,将头重重磕在地上:“只求父亲成就霸业之后,将此玉安置卞家祠堂中,让儿子来世再做卞家子!”
卞春梁拿起那玉佩,紧紧攥在手中,声音掷地有声:“待为父入主京师,必追封我儿卞澄为新朝皇太子!”
卞澄再叩一首拜别:“儿愿父亲宏愿得偿,千秋万代!”
卞澄身后的将领们,也纷纷跪别卞春梁。
而后,卞澄提剑起身,面向身后,通红的眼中爆发出决绝兵气,他将剑举起,大喊道:“诸位随我先行,斩杀不仁之政,报此不共戴天之仇!”
无数应和声掀天而起。
之后,他们带着必死之心,先一步踏出了岳州城,为卞春梁开道而去。
李献如何也没想到,本该被卞春梁抛弃,丢在岳州城中等死的患疫卞军,竟会以如此攻势率先袭来。
李献嗤笑:“是嫌死得慢吗。”
他并不在意,抬手下令杀敌。
那些人亦有战马,弓弩,更多的是手握刀枪的步兵,他们并无严密的阵型可言,但来势汹汹,粗略估计,亦有四万人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