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承禄说着,看向宋显:“这位大人该庆幸此番尚未铸成大错,否则一旦造成瘟疫四溢蔓延之恶果,你我可都担当不起!”
“以杀止疫,并非上策!”宋显伸手指向身侧百姓,怒容道:“今日上万条性命在此,圣人尚无明示,尔等怎能行此屠戮百姓之举!”
闫承禄嗤地一声笑了,圣人尚无明示?这种事还需圣人明示?
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当上官的?
闫承禄未有接话,也无法接下此话,只看着宋显道:“这位大人,回头是岸——”
宋显寸步未动:“本官乃去岁殿试之际,圣人钦点头名状元,今任职于御史台,今日有本官在此,且看谁敢伤百姓分毫!”
闫承禄在心中又笑了出来,竟还是个状元!
“失敬了。”闫承禄没什么敬意地抬了抬攥着缰绳的手:“既是圣人看重的状元公,那卑职便再提醒大人一句,大人若还是一意孤行的话——”
他说着,视线扫向那些百姓:“那么卑职为大局而虑,也只能将大人以蓄意传播瘟疫之罪,和这些居心叵测的刁民一并就地正法了!”
诚然,在朝的官员不是他能随便打杀的,若非是有此顾忌在,他也不至于与对方废话了。
但这里不是京中,如今更不是由文官把持一切的太平年间,若对方果真不识抬举,他也并非就杀不得!
见宋显根本震慑不住这些军士,那名左姓老人流着泪道:“大人的好意,草民们感激不尽……”
说着,跪了下去向宋显行了个大礼:“……天意如此,便请大人回去罢!”
他们左右是没有生路了,而这位大人若能活下去,必是能造福一方的好官……现如今这样的官爷太少了,得活着才行啊。
见左员外如此,其他百姓们也不禁跟着流泪,他们眼中有愤怒不甘,但更多的却是无力认命。
他们太怕了也太累了,已经没有力气和心力再去挣扎了。
最后方,临近水畔的一名妇人欲图抱着孩子投江,却被身侧的百姓们拉住。
被拉扯住的妇人的哭声里俱是悲愤绝望:“……我宁可将这条命献给汉水神女,也不想死在这些人面兽心的恶鬼刀下!”
听她话中提及汉水神女,许多百姓皆冲着汉水哭着跪了下去。
汉水畔一直流传着关于神女的诸多传说,据闻两位汉水神女聪慧仁善,刚柔并济,救苦救难,心系苍生。
“求神女显灵……主持公道,为我等引一条生路吧!”
“求求神女大发慈悲……”
越来越多的百姓跪了下去,流着泪祈求神佑。
宋显听在耳中,心如刀割,不忍回头去看。
这些百姓先受战乱之苦,再遭疫病缠身,而今又被朝廷逼至如此绝境,只能无望跪祈神佑……这究竟是一个怎样腐烂不堪的世道?!
他寒窗十数年,终于穿上这身官袍……为得便是投效这样的朝堂,效忠这样的君王吗!
君王弄权,或为天经地义,非他小小宋显可以置喙……可君王若心中只有弄权二字,乱世之中渺小生民又当何从?
宋显静立原处一动不动,但心底却如泰山崩解,只觉往昔的认知被彻底击溃,悲怆与愤怒自心底爆发而起,将那些崩解的碎片烧成了灰烬。
这时,闫承禄的声音响起:“这位大人,某的耐心已不多了。”
宋显自牙关里挤出一声怅然笑声,泛红的眼底却只剩下决绝与孤勇:“今日宋显,誓与大盛子民共进退!”
说他不知变通愚蠢也好,自断前程性命疯了也罢……
可若身穿官袍者,手握权柄之人,人人皆不愿站在生民身前,那这世道必亡矣!
若世道将亡,他宋显亦无不可死!
他今日不为任何,只为做宋显当做之事!
身后百姓哭声震天,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那素不相识便以性命相护的青年官员。
“好!既然宋大人如此冥顽不灵,那在下便成全宋大人欲为鬼杰之志!”闫承禄说话间,倏地拔刀驱马。
他杀过很多人,但这样自认一身清正的文官,却还是头一回。
换作往常,他必要掂量再三,可今时不同往日!
这世道乱了,天下如今是他们武将的天下,朝廷要依仗他们来杀敌,圣人也要依仗他们来平乱!
这掌控生杀,居高临下的快感冲击着闫承禄,让他眼中现出异样的嗜杀光芒。
他先杀了这多事的宋显,余下这些羔羊般的百姓便不可能再敢反抗了!
而在他驱马提刀而来的间隙,诸多百姓却自发地拦在了宋显身前,又有诸多人护着宋显往后退去。
这时,后方的百姓间,忽然有人高喊:“汉水神女显灵了……显灵了!”
起初是一个孩子的喊声,因为他看到水面无风却震起波澜——
人总是愿意相信自己想听到的声音,在死亡阴影的笼罩下,这道犹如救赎的话语很快在人群中传开,他们大喊着,仿佛喊得越大声,话中所述便越有可能成为现实。
就像那些集万民所念,便能感动神灵的传说那样。
闫承禄倏然勒马,停下了动作,凝神分辨着什么。
他从不信鬼神之说,并不将这些百姓临死前的疯癫话语看在眼中,但是他隐约听到了马蹄声向此处靠近的动静,地面在微微震动着——
果然,又待几息,那马蹄声已然能够被清晰听闻,其势浑厚,如夏日闷雷滚滚而来。
被百姓护着推至人群中的宋显猛地转头向右侧看去,若是肖将军,必会从那些人后方赶来,而不会是侧方……不是肖将军,那会是……
已存必死之心的宋显几乎停下了呼吸去辨认来者,直到他看到滚滚而至的铁骑前方有一面军旗挥动,而其上赫然是一个醒目无比的“常”字!
宋显决绝的面孔上顿时露出一个从未有过的、难辨哭笑的鲜明表情——他不知对方来意,是否为这些百姓而来,但只要来得是她,便再好不过了!
宋显急忙带着百姓后退,为那滚滚铁骑让路。
闫承禄也在驱马后退,他身后的队伍无不按刀以待,神情戒备。
飞尘浮动,在夏日骄阳下飘荡,铁骑盔甲似被晃动着的江水镀上流光,远处仍然还有不明状况的百姓大喊着“神女显灵”。
带着百姓退回了一段距离后,宋显拨开人群,一步步往来人的方向走去。
那些铁骑逐渐慢下,但随着接近,给人的威慑感却是有增无减。
江边小道狭窄,那铁骑队伍一眼竟望不到头,为首百余人先至,行至那些百姓前方之后,便收束缰绳,调转马头,马匹与马上之人皆面向了闫承禄一众兵卒的方向。
为首者十分年少,身着束袖玄袍,以铜簪束发,细碎额发被汗水微微打湿,一张面孔却比骄阳还要夺目,眉眼漆黑,气势天成。
闫承禄眼神微变,他是见过常岁宁的,在荥阳之时——
也因此,他和他所效忠的李献一样,待常岁宁没有半分好印象。
但他扫了眼那依旧源源不断紧随而来的铁骑队伍,心下不愿轻易与之起冲突,遂抬手一礼,试探开口:“不知常节使远道而来,可有指教否?”
那坐在高大马背的少女全然不答,反而问道:“此处发生了何事?”
这居高临下的语气让闫承禄心下十分不悦,但还是答道:“常节使有所不知,您身后这些皆是有瘟疫在身的岳州百姓——”
但他并未如愿从那少女脸上看到恐惧躲避的神情,反而被对方打断了答话声:“我要宋大人来答。”
常岁宁说话间,转头看向了宋显。
被打断的闫承禄咬了咬牙。
宋显神态微平复一些,向常岁宁深一施礼,未有直身,直言道:“韩国公麾下之人欲将患疫百姓悉数烧死,下官携百姓逃至此处,已无路可走……万望常节使出手相救!”
常岁宁有求必应般点头:“好说。”
她答应得十分轻松,说着,转回头看向闫承禄等人,拿告知的语气道:“今日这些人,你们带不走了。”
这理所应当的语气让闫承禄再也压制不住怒气:“常节使这是要违抗圣令吗!”
“圣令?圣令让尔等杀尽患疫百姓吗?”常岁宁语气平淡:“圣人那封传告天下臣民的诏书中,可不是这样说的。”
闫承禄攥紧了缰绳:“……我等并非要杀疫民,而是奉令将他们带回安置,还请常节使勿要阻挠!”
常岁宁平静摇头:“那也不行。”
第488章 道理要用刀来讲
闫承禄强忍着未有发作出来,凝声问:“敢问常节使,是在以何等立场插手此事?”
“非是插手。”常岁宁道:“他们既入了我淮南道地界,自然便归我常岁宁管辖,我说不行,那便不行。”
淮南道界?
闫承禄拧眉间,只听身侧士兵低声说道:“将军,我等似乎已入沔州地界……”
沔州乃淮南道十三州之一,是十三州中唯一一座位于汉水以南的城池,十数年前在江南未分为东西两道之时,它尚且属于江南道管辖,但如今的的确确是归属于淮南道。
闫承禄等人在追击这些百姓之际,不觉间已经踏入沔州地界。
但即便他们未曾踏入,常岁宁也有得是说辞。她想做的事,便总能找得出理由,纵然实在找不到,随口也能扯些歪理出来,一切只看她需要与否。
闫承禄强忍着不满:“即便我等不慎入了沔州,但这些百姓却是岳州百姓!”
“从前是,但现在不是了。”马背上的少女拿十分寻常的语气道:“他们是流民,凡入我淮南道的流民,皆归淮南道做主安置。”
闫承禄几欲压制不住怒火:“……我等从未听过此等规矩!”
“这是我们淮南道的新政!”荠菜冷笑道:“此时既踩在我们淮南道的地界上,便自当依照我们的规矩办事!”
“淮南道如此行事,未免有失妥当!”闫承禄再难压制,出声质问:“我等奉圣人及韩国公之命安置患疫百姓,倒不知常节使究竟何来权力阻挠!”
面对处于暴怒边缘的闫承禄,常岁宁依旧平静地微抬眉,反问道:“权力?尔等又何来权力决定这些百姓的去向与生死?”
闫承禄尚未开口,常岁宁自行往下说道:“你们手中的权力,是圣人,还是韩国公所授?而无论是何人授予,这所谓权力不过是因你们手中有刀,在武力之上强过这些平民百姓而已——”
权力的本质,便是力量悬殊之下的产物。
“而此时我自认强过你们,自然是换我说了算。”常岁宁语气轻松且理所当然:“你们以如此道理行事,我亦只是跟从,你我共用同一个道理,有何不妥?”
这番话听来自大而直白,纯粹而露骨。
权力无论如何去费心美化,都改变不了它源于暴力的本质,其中本无道理可讲,若非要讲什么道理,便只能用刀来讲——
常岁宁坐在马背上问:“诸位想要与我讲一讲道理吗?”
闫承禄脸色因恼怒憋闷而涨红。
听出常岁宁话语下隐含的嚣张和威胁,闫承禄身侧的一名校尉再忍耐不住:“常节使想要插手此事,得先问一问我军主帅韩国公,以及我等十余万大军答不答应!”
说话间,为了拔高气势,壮大已方威严,那校尉“噌”地一下将刀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