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姓闫的副将冷笑着扫了眼这愣头青官员,朝着房廷拱了拱手,转身便走开了。
宋显心急如焚:“房侍郎……”
“宋御史可知,此行我等是奉了何等圣命而来?”房廷看着宋显,道:“平息疫乱,阻止瘟疫蔓延。”
宋显心底的焦灼突然犹如遭到冰封。
这是何意?
平息疫乱的办法,便是将人都杀了吗?
“此法虽……”房廷叹息道:“却最为稳妥。”
且此处乃是军中管辖,韩国公为圣人亲外甥,他们若因此与韩国公的下属起争执,并不是什么好选择,也没有太多意义。
“稳妥……”宋显被激红了眼角,压低声音问:“敢问,这是圣人授意吗?”
房廷看着他,摇头,眼中含着提醒:“宋御史,你我皆知,圣人从未有过如此授意——”
圣人只是让他们来解决瘟疫而已。
宋显倏地懂了——圣人不会明示,但自不缺揣摩圣意行事的臣子……如此一来,无论结果如何,圣人便永远不会出错。
这便是最高明的为君之道吗?
“宋御史此番自荐而来,圣人之所以应允,足可见圣人提拔重用之意……”房廷叹息着提醒:“此番归京交差后,宋大人必将又有升迁……”
这样前途无量的年轻人,他是很乐意多提点两句的。
宋显脑中却只在嗡嗡作响,交差?什么都不必做,冷眼旁观看着这些百姓被活活烧死,便足以很好地交差,对吗?那这差事还真是“轻松”。
宋显感觉到火势将空气烤灼变形,热浪滚滚而来,但他却从脚底生出无尽寒意。
房廷抬手拍了拍他的肩,最后道:“宋大人还太年轻……凡事还需深思熟虑,以大局为重。”
宋显退后一步,垂下眼睛,抬手施了一礼:“多谢房大人提醒,其中轻重利弊,下官皆已明晰。”
房廷放心下来,点头道:“且与我回车内详说吧……”
他说着便转了身,宋显垂首跟在他后面,往回走去。
宋显袖中十指紧握成掌,脑中无数声音交杂,官途,前程,帝心,大局……这些都很重要,随便摆一个出来,都像一座大山,足以令一个在朝堂中尚无根基的从六品官员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背后热浪灼人,宋显依旧觉得浑身每一寸都冷得僵硬。
一声凄厉喊叫从身后传来,宋显身形蓦地一僵,仿佛觉得有一颗石子,被人拿弹弓瞄准,打在了脸上。
他再听,越来越密的呼救声,便如越来越密的石子重重地砸在他的脸上,身上——正如昔年他被明谨欺凌时那样。
彼时的屈辱无力,忽又涌上心头。
脑海中随之闪现的是那策马归京的少年储君的旧年模样。
昔日,那人将公正还给了他,是因对方有能力那样做,而他如今之力尚且微渺……
宋显猛一闭眼。
“……宋大人!”
官吏的惊呼声响起,房廷回头看去,却见宋显突然翻身上了马。
“驾!”
宋显驱马,向大火的方向疾驰冲去。
而今他能力尚且微渺……
可若他今日连这区区微渺之力都不舍得拿出来给他人求公道,来日即便身居高位,也不过注定只是那尸位素餐之辈!
他不会成为那样的人!
昔日那个被绑在树上欺辱的孩子,不允许自己成为那样的人!
“我乃钦差宋显,圣人有令,不可伤及患疫百姓分毫!违令者皆视为抗旨不遵,严惩不贷!”
宋显策马高呼,扯下腰间官牌,大声说道。
见他一身官袍,负责看守的士兵们闻言皆慌了神——圣人不准杀患疫百姓?有人会错意了吗?
涉及圣命,没人敢大意,那些身上衣物被烧破的百姓们也听到了这声喊,见那些士兵慌乱收了刀,赶忙一涌而出。
宋显跳下马,拿出自己从未展露出的“官威”:“灭火!救人!”
“本官奉圣命而来!且看谁敢生事伤民!”
他疾步高呼间,猛地推开一名发愣的士兵,扯起被踩在地上的老人。
老人艰难地起身,泪流满面:“这位大人……”
宋显搀扶间,在老人耳边急声道:“走……快走!”
老人身形僵硬一瞬,看向宋显的眼神里感激更甚,顾不得施礼,却是一瘸一拐地闯进火中,指挥着百姓逃离。
万幸此处棚屋乃是露天搭建,百姓们虽多有受伤,但尚未因吸入大量浓烟而失去行动能力。
房廷急得叹气:“糊涂啊……竟敢假传圣意!”
如此一来,无论之后如何收场,这宋显即便明面上不会被治罪,却也绝无可能再被圣人重用了!
寒窗苦读十数年,一朝前程断送,实在糊涂!
所以说就不能让这些愣头青未经磨练沉淀,便直接放到实职之上!
那名闫姓副将骂了声娘,试图重新指挥士兵,但形势混乱,声音交杂,随着那些百姓不停地逃窜,局面俨然已要失控。
宋显心知单凭自己不可能真正救下这些百姓,他急乱间抓住一名帮忙扶着百姓出火场的士兵,试着问:“……你可是肖旻肖将军的人?”
果不其然,那士兵连连点头。
宋显忙道:“速将此处情形报于肖将军!”
他因挂心瘟疫之事,对此处的情形了解较多,知晓此前便是肖旻主动救下并安置了数千患疫百姓。
士兵被呛得含着泪道:“已有人去向将军报信了!”
他们受肖将军之命妥善安置百姓,而此番之所以未有阻拦李献手下所为,并非是他们待肖将军不忠,相反,他们正因看到了帝王的态度,才不敢替如今正值病中的肖将军做决定——
有人为立功不择手段,也有人被迫于人性与权势的夹缝中求生。
宋显:“只怕会被人截下,为稳妥起见,你且再去报!”
“是!”
士兵刚要离开,宋显忙又问:“等等,如此处这样的棚屋,共有几处?”
“……有十几处!”另一边,起初跑出去报信的那名小童,向马车上的少女答话,伸手指向前方,哭着说:“从这个村子,到那个村子!好些人!”
“别怕,别哭了!”那少女向他伸出手:“来,上车带路,我们一起去报信!”
第487章 祈神佑
小童点头,将手递了过去。
见小童脸色潮红像是起了高热,车夫几乎是滚下了辕座,连连摆手:“全是得瘟疫的人……我可不敢!”
而且这情况,怎么看怎么不对,像是起了什么分歧……万一做了什么不该做的,听了什么不该听的,他命休矣!
车夫越想越怕,奔逃而去。
车上坐着的少女正是乔玉绵。
因车内的孙大夫不习惯和其他医士共处一车,乔玉绵另购置了车马,这名车夫也是乔玉绵自掏荷包高价雇佣来的,答应将她送到岳州后便离开。
乔玉绵方才跟在医士队伍中,眼见前方起火,意识到了不对,便给车夫又塞了银子,让他从后方离开车队,来看一看前方情况——
此时见车夫离开,乔玉绵咬咬牙,坐上了车夫的位置,抓起缰绳,颤声喝了声:“……驾!”
她先前失明,便是幼时从马上坠落所致。如今眼睛虽已痊愈,但待驭马之事却仍存有不可抹灭的阴影在。
但此时顾不得许多,加之过于紧张,乔玉绵一边不受控制地发抖流泪,一边驾着马车往前疾驰报信而去。
很快,十几处棚屋,近万百姓先后奔逃开来,有过半棚屋已经被火烧了起来,但因局面被宋显搅乱在先,百姓求生的欲望与胆量皆被激发,奉命放火的士兵一时间无法再震慑弹压这么多百姓。
副将闫承禄脸色阴沉。
他未想到会有此时这般局面,因此只带了不足千人,实则千名士兵已经不少了,十几处棚屋,每处聚集着数百名患病百姓,分别以六七十名兵士带刀看守,本是十分够用,甚至是绰绰有余的——
但坏就坏在来了个不守规矩,假传圣意,行事完全不计后果的年轻官员!
且此人言之凿凿,声称圣人不准伤及百姓,让很多士兵都难辨真假,一时间皆不敢贸然对那些百姓下死手,因此错失了第一时间控制局面的最好时机,形势遂很快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便是此时,仍旧有不少士兵还在不确定地观望!
闫承禄恼极,坐在马背上,大声斥骂并下令集结士兵。
真若弄巧成拙,让这些人就这么跑了,使瘟疫再次散播开来,他只怕要吃不了兜着走!
但随着带人向前追去,看清了前方情形,闫承禄却是讽刺地笑出了声来。
那些愚民慌张之下,生怕落单被射杀,加之又有人从中指挥,他们便几乎全都涌在一处,跟着最前面的人,往同一个方向逃去——
大多数人在极度恐慌的情况下,是辨不清具体方向的,且此地在岳州城百里之外,并非这些岳州百姓惯常熟悉的环境,加之夏日草木茂密遮挡前方视线,他们也不知道脚下的路会通往哪里,只知道往前跑才能活。
抱着一名被烧伤的孩童,骑马奔行在队伍间维持秩序的宋显,隐隐嗅到空气中驱散燥热的潮湿气息,定睛看向前方,借着马匹的高度隐约窥见前方情形,脸色陡然一变,高呼道:“……快停下!不可继续往前了!”
并急忙指路:“速速穿过此处草丛,往左面去!”
但是他的声音在躁乱奔走的人群中犹如石沉大海,不起波澜。
人群如同被野兽追击的羊群一般只顾前奔。
直到后方的士兵逐渐逼近,并开始将他们的左右两侧去路缓缓围起,形成了三面围堵之势,而仅剩下的正前方,却是水流湍急的汉水。
夏日水位高涨的江水奔流不息,阻去了他们唯一的前路。
他们没有去路,也没有退路了。
恐慌绝望的气氛在人群中蔓延。
宋显下了马,挡在人群最前方。
闫承禄驱着马,不紧不慢地走近,笑着道:“看来这就是天意,上天有好生之德,不愿见瘟疫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