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春白跟随父亲打理杂务已有些时日,对官场之事也有了解,稍一思索,便知这是明升暗降的意思了。
尤其是如今这时局,外放为官……不单前途难料,甚至连安危都难以保证。
吴春白心下微坠,她敬佩宋显为人,此番听到这个消息,心中难免有不平和忧虑。但面上未曾表露,只与魏叔易再次施礼:“多谢魏相告知。”
魏叔易微一颔首,抬腿离开此处。
他未对吴春白言明的是,他会尽力为宋显谋一个相对安定的去处——这是他本就打算做的,也是受人所托。
远在沔州的她,早已料到了宋显回京后将要面对的处境,遂来信托他关照一二。
信是今早到的,如今还妥善地待在他袖中。
所以,揭露韩国公之举,的确也有她的授意在其中……
她很擅长除不平之事,也很懂得爱惜人才。
似乎,也还算信得过他……
魏叔易带着书信,眼底浮现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回去补觉去了。
昨夜同样未能安眠的,还有京中韩国公府的家眷——
李献的妻妾心急如焚,欲让人暗中传信潭州,但是整座韩国公府已被禁军围起,未给任何人出入的机会。
而前去问罪羁押李献回京的钦差,已在去往潭州的路上。
此番朝廷的动作极快,但因李献在听闻宣安大长公主入京之际,便已令人暗中留意上了京中动静,于是仍得以在钦差抵达潭州之前,提早得知了这个消息。
李献不可置信,他的第一反应甚至是质疑消息的真假。
姨母要定他的罪,夺他的帅印,处置发落他?
只是因为宣安大长公主出面,姨母竟然就这样妥协了?
甚至在战事未了之际,就此便要将他推出去?!
第502章 绝不坐以待毙
惊怒之下,李献拔剑指向那报信的亲兵,额角青筋鼓胀而起:“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士兵恐惧难当,扑跪下去,叩首颤声道:“……此事关乎甚大,属下岂敢欺瞒国公!京中公府已被禁军看守包围,传旨的钦差已在路上,最迟三日便可抵达潭州!”
李献听在耳中,脑海中有着短暂的空白,握剑的手因过于用力而微微发颤。
这时,帐外响起通传声,道是军师前来求见。
“退下!”李献凝声将跪在面前的士兵斥退出去。
士兵满头汗水地退出帐外,同走进来的军师擦肩而过之际也未敢抬头。
“蔡先生……”李献看向快步进来的军师。
须发花白的军师看一眼他的神态及手中提着的剑,匆匆行了一礼:“将军!”
李献:“先生是否也已经得知……”
“是。”军师眼底有着掩饰不住的凝重,他是韩国公府的心腹谋士,很大程度上掌管打理着李献手下的情报组织,方才刚接到京中传回的消息,便赶忙过来了。
“依先生之见……”李献一字一顿问:“圣人当真是要发落我吗?”
军师短暂地沉默了一下,道:“据闻圣人之意已决,京中各处都已知晓此事,而那宣安大长公主已打定主意于京中等候国公被押送归京处置,注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好一个大长公主李容!不过一不知廉耻的荡妇而已!”李献自嗓子深处发出一声愤懑的笑音,挥剑砍向一旁屏风:“竟也敢逼我至此!”
屏风轰然倒塌,军师忙劝道:“国公且先息怒……”
李献将剑丢开,走到几案旁侧坐下,闭了闭眼,试图平复心绪,然而胸腔内翻腾之气却愈发汹涌,他咬着牙道:“姨母竟要杀我……”
“她分明允诺过,待我此战立下战功,于军中定下威名,便设法将玄策军交由我来执掌……”
“我刚打了一场胜仗!”他猛然挥手向北面方向:“岳州,洞庭,皆是我亲手收复!不单如此,我亦折杀卞军足足十万!使卞军元气大伤!取下卞春梁首级,也不过是迟早之事!”
他一路受尽冷言冷语才走到今时,眼看便要大功告成之际,姨母却要杀他?
他看姨母必是年迈昏聩了,他经此一战必能扬威四下,到时再有玄策军在手,他便可以成为姨母手中最锋利的杀器……但姨母却选择在此时抛弃他!
他分明处处在按照姨母的期许行事,可姨母却要他背负如此罪名,狼狈不堪地死去……如此,那他先前为取胜而做下的种种又算什么?为他人做嫁衣吗!
在最接近胜利的时候死去……这叫他如何能够甘心!
李献将手收回,按在身侧矮几之上,闭眼颤颤地呼吸了几息过后,拿冷静许多的语气道:“先生,我不能回京……”
军师神情微变,侧面提醒道:“可国公夫人和郎君皆在京中……”
京中韩国公府不仅有李献的妻儿,另还有二房三房,他们是李献同父的兄弟,及各自家眷。
“我若死了,他们也活不长。”李献凝声道:“我才是父亲的嫡长子,只要我在,韩国公府的血脉便不会断……”
军师却听得心惊胆战:“国公的意思是……”
“姨母既如此轻易便舍得将我当作弃子般对待,又怎能一味要求我待她死忠到底……”李献的声音很低,但字字清晰:“为长者不慈,便不能怪做晚辈的不孝。”
他可不是明谨那等草包废物,帝王一声令下,便只能乖乖跪在行刑台上受死……
换作从前在南境时,即便天高皇帝远,他也未必敢有这份心思,但今时远不同往日了——
一介乡野草莽振臂一呼,尚能招兵铸刀,与官府抗衡,他手握大军,又岂有坐以待毙的道理!
军师撂袍跪了下去,却道:“……此大不韪之举绝非可行之策,请国公三思!”
李献看向他,眼底冷了下来,缓声问:“先生是想让我束手就死吗。”
头发花白的军师眼神恳切凝重,微红了眼眶:“先国公感念皇恩,临去时曾托付在下,要助将军您为陛下分忧,守住韩国公府基业,而再三叮嘱的便是‘守’之一字……蔡某实不能眼见将军行此叛君犯上,置公府上下于不顾之举!”
他是先韩国公手下的谋士,因此待韩国公府异常忠心。
他心知李献一旦造反,势必会将京中韩国公府上下无辜人等拖入绝境,乃至给整个贺家招来灭顶之灾……
他为李献尽心谋划,但这一年多来却也屡有分歧,李献不满他行事过于瞻前顾后,他则忧虑李献急于求成之下会出纰漏——
或知晓他会阻止,李献决心制造瘟疫之际,便未曾与他商榷,待他知晓此事时,已然晚了……
过错已经酿成,眼下当务之急,是阻止更大的灾祸出现!
“请国公最后听在下一言!”
蔡军师第一次这样将头重重叩在地上,劝诫道:“国公此番回京,未必一定就是死路……蔡峻会设法向圣上、向天下人认罪,言明制造瘟疫之事乃蔡某一人所为!如此一来,圣人或会生出借机保全国公一条性命之心!即便有宣安大长公主施压,圣人迫于此,仍要问罪于国公,但至多卸下国公手中兵权,再施以惩戒贬谪,总归还能有一线生机在!”
“待来日时局轮转,国公未必没有再起之机!”
“还请国公听某一言!”
蔡军师再重重叩首,额头已见血迹。
李献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起身走了过来,在蔡军师面前单膝蹲跪下去,抬手扶住蔡军师一只手臂:“军师愿以命相护的苦心,实令人动容……”
蔡军师抬起头:“国公……”
然而话未及说下去,忽觉有尖锐之物猛地被推入了自己心口处。
蔡军师身形一僵,欲图挣扎,却被李献一手死死钳制住肩膀——
李献另只手将匕首送入更深处,笑着道:“可是我知晓,让军师以命相护的,并非是我,而是韩国公府那些只会贪图享乐之人……”
“军师为了他们,便想骗我回去受死……”
见蔡军师嘴角溢出鲜血,李献如同丢弃一块破布般,将人往后一推,起身冷笑着道:“军师今日之言,定然很合父亲心意,如此便去同父亲说吧。”
李献说话间,转过身去,脸上笑意一瞬间散尽:“毕竟是只适合说与死人听的话……而我还不想死。”
很快,李献便让人将军师的尸身收敛了下去。
一切处理干净之后,李献立即让人请了肖旻等人前来议事。
京中要处置他的消息想必很快便会传到潭州,他既想活,便不能有丝毫耽搁。
“潭州东侧,接近袁州之地,有人受卞春梁煽动,集结了上万乱民欲投往潭州,探子来报,这支乱民已在准备动身事宜……”
李献语调冷极:“若让他们入得潭州,卞春梁之势又将壮大……故而务必要在途中将他们拦截。”
“一群乌合之众而已!”李献麾下的副将闫承禄站起身来,道:“便让属下带兵去截杀他们!”
肖旻身边的敖副将闻言立时皱眉:“现下四周本就人心大乱,怎可再行滥杀之举!”
闫承禄斜睨过去,冷嘲热讽道:“敖将军待作乱者如此心软,是觉得来日他们手中的刀砍不到自己头上吗?”
敖副将无意与他作口舌之争,转头看向肖旻,眼中有着请示:“将军……”
“这些百姓当中,想来大部分只是一时受人蛊惑煽动,尚且罪不至死。”肖旻起身,看向李献,拱手道:“肖某愿去平定此事。”
闫承禄也拱手请示:“主帅——”
李献似笑非笑地看着肖旻:“肖将军一向仁慈,莫不是打算对他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吗?”
肖旻未有多言,只道:“肖某保证,必当以最小代价平定此乱。”
上万乱民不是小数目,敖副将道:“属下愿随同副帅同往。”
他知道肖将军亲自前往的用意,这些乱民大多是对当今朝廷心灰意冷,才会轻易受人煽动,而肖将军足以代表朝廷,若由其出面威慑安抚,必能事半功倍。
肖旻看向李献,等他松口。
李献看似两分散漫地点了头:“也好,如此,此事便辛苦肖将军跑一趟了。”
肖旻点头,此等事显然宜早不宜晚,与李献商定好了领五千骑兵前往之后,肖旻便立刻带着敖副将准备去了。
待其他部将也跟着离开后,闫承禄稍有些不满地道:“主帅何故要让这姓肖的过去平白捡功劳?”
李献没有理会他的问话,而是问:“如今营中除去病重的士兵之外,共可集结多少可用兵力?”
闫承禄粗略一算,便道:“回主帅,约有七万。”
“七万……”李献对这个数目显然不太满意,但还是道:“待肖旻离开只后,立即召集这七万兵力,并尽快备上所有粮草辎重,准备随我离营。”
闫承禄一愣:“主帅这是……要再次攻打潭州?”
但攻打潭州,只在不足百里外,何故要带上全部的粮草辎重?
近在眼前的攻城之战,不会是这样累赘的打法。
“不,不去潭州。”李献摇头,看向帐外方向道:“是沔州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