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昭告了罪行的李献双手吊起,挂在城楼上,几度要昏迷过去,但偏偏身上那钻心的疼痛却又让他被迫保持着清醒。
次日,随着消息散开,沔州城外那些已得到医治的百姓中,也有人赶了过来。
小袄将一团臭烘烘的泥巴“啪”地砸在李献脸上,恶狠狠骂道:“坏人!活该!”
随后有更多人效仿,越来越多的脏污之物混着唾骂声,砸向城楼上方那被吊起的罪魁祸首。
又有孩童寻来了弹弓,往李献身上打去。
李献的视线早已模糊,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好似又回到了幼时在洛阳花会之上,被那些洛阳士族子弟羞辱之时……从那时起,他便发誓一定要做人上人,将那些欺凌他的人踩在脚下,此生再不受辱。
之后,上天好像听到了他心底的嘶吼,他那表兄李效竟一步步成了储君,他的姨母先登上后位,而后又成了天下之主……同时,属于他的机会也来临了。
他分明该继续往上才对……而非再次被人踩落泥中!
李献艰难地抬起头,仰头看向刺眼的天穹,眼底尽是不甘和怨恨,似在唾骂上天不公。
夏日炎热,烤灼得他已近丧失意识,他盼望着能下一场雨,但那轮骄阳始终高悬,甚至连一缕风都吝啬靠近此处。
他在无数骂声,和有关来世的诅咒声中,以及这无法想象的煎熬中支撑到太阳落山,烤灼感终于散去,但疼痛感犹在,且因他的伤口在腐烂,以及满身的脏污气息,招来了诸多蚊虫围绕。他甚至慢慢觉察到,有细小的蛆虫开始在他裸露的皮肤上蠕动。
至此,李献终于开始逐渐崩溃,喉咙中发出低低的吼声。
这时,他忽听一侧城楼上响起了笑声。
那笑声的主人叹道:“还真是可怜啊。”
李献用最后一丝力气转头去看,所见只是夜色朦胧中的一团蓝色。
阿尔蓝坐在城墙边沿处,开始笑着唱起南诏的歌谣。
李献听在耳中,只觉那歌谣在加重他的痛苦,嘲笑他的处境,他无力低吼道:“别再唱了……”
“够了,我让你……别再唱了!”
阿尔蓝丝毫不理会他的话,不知疲惫般唱着家乡的曲调,视线也始终望向南诏的方向。
直到东方天际微微发白,意识开始模糊的李献忽见一侧余光内,有一缕蓝在拂晓中如风筝般坠落。
随着一声坠地声响,他看到阿尔蓝砸在了城楼正下方。
她选择仰倒落下,因此面容朝上,刚好注视着李献。
她的脸上仍带着疯癫诡异的笑,衣裙发丝散开,带血的嘴角开始溢出鲜血,身躯也微微抽搐着。
直到没了呼吸,她依旧在睁着眼睛,含笑“注视”着李献。
李献的意识已经开始混沌,这幅画面让他突然感觉到了恐惧,那些蠕动吞噬着他血肉的蛆虫让他生出错觉,他感觉阿尔蓝就伏在他的身上,她的笑声和歌声仍在耳边,不肯放过他。
很快,李献觉得自己被越来越多的“东西”包围,有枉死的士兵,有望部的族人,有岳州的百姓,那些亡灵缠覆着他,撕咬着他,让他浑身鲜血淋漓,又钻入他的五脏六腑,将他撕成了无数腥臭的碎片,再落入泥中。
他开始恐惧到吼叫流泪,极致的煎熬间,他生生咬断了自己的舌头,试图了结这一切,鲜血顺着下颌浸透了衣襟,滴落在他脚下这方岳州土地上。
第四日,李献的身体开始发出剧烈的腐臭气味,他也终于在这腐臭中失去了那被恐惧啃咬到只剩最后一缕的微弱意识。
这一刻,他期盼已久的大雨终于慷慨落下。
第506章 是天下人的节度使
传旨的钦差先去的潭州,然而刚到军中,还未来得及宣韩国公接旨,便先听闻了韩国公提前谋逆的消息。
钦差吓得半死,往下再听,才擦了擦额角的汗,还好,没酿成大乱。
听说李献逃去了岳州,并已被拿住,而岳州的瘟疫也得到了控制,他们便又匆匆往岳州赶去。
入岳州城门时,为首的钦差先问了句:“反贼李献何在?”
“喏。”刚好带人出城的荠菜抬手一指上方。
一行钦差往后退了退,拿手挡去雨后刺眼的日光,往城楼上定睛一瞧,险些吓得魂飞魄散——就说哪儿来的臭味儿呢!
有两名文官甚至扭头干呕起来。
为首的钦差连忙让人将李献的尸身放下来,有人认为这处置并不妥当,好歹是堂堂国公,又是圣人的亲外甥,总该将人押回京师处置才对,怎好将人生生吊死在城楼上?
且看这模样,显然是死前遭受了诸多羞辱折磨。
事关天子家事,总要多一分体面,而如此死法实在太不体面!
荠菜已骑马离开,为首的钦差向城门守卫不悦地发问:“此乃何人授意?”
那守卫目不斜视地丢出一个名讳:“淮南道常节使。”
“淮……”那钦差刚开了个头,舌头打了个弯,尽量维持住面上威严:“……她此刻人在何处?”
那常岁宁不是该在沔州吗?
守卫答:“就在城中。”
“……”钦差脸色一顿,道:“知晓了,本官这便去见,与她问个清楚明白。”
他们从潭州急急而来,一路走得都是官道,少见百姓踪迹,只知李献已被岳州守卫拿住,但具体细节尚未听闻,此刻才知城内还有这么一尊大佛在。
见了面之后,常岁宁告知了选择将李献吊于城楼示众的原因,一为平息众怒,二为威慑人心。
论起平息众怒,没有比这更直观可见的办法了,无辜受难的百姓怒火需要宣泄,在此处宣泄不出,便会转向别处。
而李献所行恶事,在如今这几近崩坏的世道间,有着极不好的示范作用,当法令已不能够约束野心时,人的道德底线便会因“先例”而迅速败坏。前人每一次的不择手段,都将是对后来者心中恶念的扩展。
就是要让世人看到前人如此行事的下场和代价,才能起到些许挽救恶劣影响之效,以便让后来者在行事之前,好歹多一份权衡和思量。
那一行钦差认同地点头:“常节使言之有理……”
这么说来,全是为了朝廷为了大局啊……
人家都这么耐心和他们解释了,他们若再出言问责,岂不显得不识大体吗?
至于碍于对方淫威……这种没骨气的事,自然是不存在的。
将李献如此“交接”罢,常岁宁便准备动身离开岳州城了。
与常岁宁一同来此的房廷却不能离开,房侍郎已听此番来此的钦差透露,圣人之后会有旨意送达,让他继续留下主持岳州重建事宜。并又隐晦透露,朝廷可以拨下来的抚恤银子不多。
房廷心头不妙,又仔细打听了一番,待得了个大致数目,只觉眼前一黑。
这叫“不多”?
这与塞给他一枚铜板,让他去打两壶好酒,再去登泰楼置办一桌上好酒席,再于京师最好的地段上买下一座四进大院,最后再买来百十个奴仆……有什么区别吗?
这已不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事了,根本是连锅灶都没有啊。
让他说,直接拿这银子去买张贡桌,再弄些贡果,并一只香炉三根青香,请一位道士来岳州作法,说不得还能更切合实际些。
哎,看得出来,朝廷是真的穷到一定境界了。
常岁宁临走之际,隐约得知此事,见房侍郎一脸愁容更胜从前,出言劝慰一句:“房侍郎放心,船到桥头,自有贵人相助。”
房侍郎苦笑一下,勉强点头,向常岁宁施礼。
常岁宁说的倒非空话,旁人她不敢说,但如此情形下,宣安大长公主必是不会置岳州于不顾的。
所以,谁又能说,那位圣人不正是因为也料准了此一点呢。
房廷等一行钦差,将常岁宁送至岳州城外时,才见城外两侧道路上,已经围满了等候相送的百姓。
这些百姓大多形容消瘦,此刻无不眼中含泪,纷纷向那当之无愧的救命恩人跪了下去。
这样的送别,次日也出现在了沔州外,接近汉水河畔处。
这次的百姓更多了,除了岳州受到救助的那些百姓外,甚至还有沔州的百姓。后者此番并未受常岁宁恩德,但他们与岳州相邻,亦是唇亡齿寒,不免同样为此动容,并且他们也为沔州在这样一位节度使的管辖之下而感到庆幸,并且骄傲——
“这可是我们淮南道的节度使!”人群中,便有一群孩子正满脸骄傲炫耀地同小袄他们如是说道。
小袄急得小脸通红,口不择言道:“……分明是天下人的节度使!”
“就是!”
那群沔州的孩子吐着舌头做起鬼脸,孩子间唧唧咋咋地吵闹追逐起来,却也别有一番热闹生机。被人扶着的左员外看着这一幕,眼底升起两分名为希望的笑意。
有这些孩子便有盼头,而这些孩子们如今最景仰的人物是常节使……所以,常节使务必要平安才行啊,孩子们所景仰的人在,才能好好成人,成人之后才能有值得他们投效之处可往,这天下才能慢慢好起来。
左员外看着最前方的青袍少女,苍老的眼底无比渴盼她能长久平安立于人前。
肖旻身边的敖副将也来了此处送行,他一身常服打扮,并不起眼,是代替肖旻而来。
朝廷又有钦差至军中,肖旻无法分身,否则必是要来送一送未来主公的。
敖副将低声将朝中来人的安排向常岁宁说明:“……圣人令肖将军接任主帅之职,另派了一名禁军出身的年轻统领担任副帅,并任命了一名内侍持节监军,坐镇军中。”
常岁宁不置可否。
帝王另委任了他人为副帅,或许多半是出于培养武将的用意,此举无可厚非,但监军太监之权凌驾主帅之上……便是对肖旻明晃晃的监视和压制了。
肖旻先前悖逆圣意之举,到底还是被帝王细致地记下了。
除此外,女帝大致也是已经知晓,肖旻与她这淮南道节度使关系过近的事实,于是既要用肖旻来打仗,却又要百般防备。
敖副将低声道:“将军让卑职向常节使转达,让节使不必为此忧虑,将军并不在意这些。”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家将军是怎么做到的……但将军说这句话时的表情,的确半点不在意。
常岁宁会心一笑:“我知道。”
肖旻只想打完他的仗,尽完他的职责。
常岁宁只问:“朝廷是否有意增派兵力?”
按说如今表面看来,卞春梁处于被削弱过半兵力后的劣势当中,但实则依旧不可小觑。反倒是朝廷军中,除去折损的兵力外,仍有过半将士尚在病中或是病后体弱,打打算算,真正可用的甚至不足六万。
因此常岁宁才有此一问。
敖副将道:“监军之后,有三万兵马已在途中,约十日可达潭州。”
常岁宁微点头,最后道:“卞军立足于人心,让肖将军一切小心应对。”
李献及其党羽这些老鼠屎已被肃清,瘟疫也已消退,无论如何,接下来总算可以心无旁骛地清剿卞军了。
敖副将应下,拱手道:“常节使也多保重。”
他听说海州也起了乱象,而海州紧邻淮南道楚州地界,常节使急着赶回江都,想必也是得知了这个消息。
如此世道下,每个担负重任者,都在奔忙于缝补这天下江山之间,没有太多可供喘息停留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