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副将打从心眼里佩服这样的人,他家将军如此,面前的常节使更是如此。
而无论前路如何,面前少女脸上从不见沉重与阴霾,始终给人以轻盈从容之感,她在夏日骄阳下,利落地翻身上马,向他,也向四周送行之人抬手作别:“今日在此别过,诸位请多保重,望后会有期!”
马蹄奔腾远去,百姓们送了又送,直到那行人马与江畔清风一同远去,彻底消失在夏日茂密葱茏、仿佛与天相接的青翠草木尽头。
……
得知常岁宁自沔州动身离开的消息后,汉水以北的淮南道其余各州刺史,皆在估算着常岁宁返回江都的路线,以备于途中相迎。
他们让人出城前去接应,以便确认常岁宁途经各州的时间,常岁宁让前来接应者返回传话,只道不必铺张准备,更不宜惊扰沿途百姓,待她路过时,上门简单吃顿便饭即可。
此言很快在各州刺史之间传开,众人合计着,至少也得将这顿“便饭”安排得有模有样才行,于是便各自忙碌准备起来。而其中最忙碌的一批人,或要数各府的厨子,就差日夜精进厨艺,将手中勺子给抡出火光来了。
常岁宁的想法十分朴素,她不喜麻烦,不想在途中耽搁太久,只想顺道看一看各州情形和新政实施的情况,顺便和各州刺史们联络一下感情即可——而“家宴”向来是很适合联络感情,增进了解的好选择。
常岁宁刚过汉水,第一顿“家宴”,是在安州刺史府上用的。
如今这位安州刺史,是前安州刺史曹宏宣谋逆伏诛之后,刚被调任至此的。
新任安州刺史姓岑,名道简。
他来此上任刚满两月,尚未来得及适应新身份,也没工夫结交左邻右舍,只因刚来此处,便被迫陷进了曹宏宣留下的诸多事务沼泽中,如今才将将拔出一条腿来。
因此,他今次还是头一回见着这位传闻中的上峰大人,却是被对方找上门来吃饭。
但这位上峰大人是个出乎意料的自来熟,席间半点没有生人相见的尴尬,先与他聊了些公事,询问他是否遇到什么难题,又问及他手下可缺人用,尽责且关切。
岑道简很有些惶恐。
但真正叫人惶恐的却在后头——
上峰大人谈罢公事,又关切地问起他家中情况,将他家中老爹老娘和妻儿皆细致地关心了一遍,就连他前院那只看门狗,都被对方夸了句威武不凡。
当夜,辗转无眠的岑道简左思右想,后背的冷汗越冒越密,干脆坐起身来,喃喃道:“这哪里是关切,分明是在点我啊……”
换作寻常女郎,他自不会想得这样深,可这位能坐上淮南道节度使之位,分明是个邪乎的女郎。
邪乎之人说的话做的事,自然要撕开了掰碎了来理解的。
常岁宁却睡得很好,半点不曾为此耗神——她的关心纯属好意,若听者非要曲解,那便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听者心虚,心虚者自省一番也不是坏事。
这话听来很有几分歪理的意思,但的确适用于此。
岑道简来安州,乃是女帝钦点,他的立场本就复杂,自然而然地便对常岁宁此番的到来心怀忐忑,总忍不住深究她的一言一行。
反观隔壁的申洲刺史丁肃,对自家节度使大人的到来,便是纯粹而真挚的欢迎了。
丁肃在府中备下了上好的酒席,顾及常岁宁女子的身份,又特意安排了自家夫人在旁作陪,并让人奏乐助兴。
那一行乐师中,有一位奏琵琶的年轻女子身着淡紫色纱衣,身形窈窕,样貌惹眼,丁肃不时和着乐声抚掌,视线落在那女子身上时总是含着不加掩饰的喜爱。
丁肃的夫人瞧在眼中,暗暗瞪了丈夫几眼。
丁肃爱美色,向来不是个秘密,当初骆观临策反他时,便曾对症挟持过他府中五位美妾。
一曲奏罢,醉了三分的丁肃,笑着向常岁宁询问:“府中无甚雅律,不知节使大人听来尚能入耳否?”
听得这谦虚之言,常岁宁含笑夸赞了几句,末了又如实道:“尤其是这琵琶声,甚妙。”
丁肃哈哈笑了起来,道:“看来节使大人必是十分精通音律之人了……实不相瞒,在下便是因欣赏这手绝妙琵琶声,才将其收回了府中。”
说着,笑着看向那紫衣女子:“茹月,还不谢过节使大人夸赞!”
紫衣女子放下琵琶,盈盈起身一礼后,便来至常岁宁案前,殷勤倒酒。
她外罩一件宽大纱衣,跪坐倒酒的动作也赏心悦目。
她旋即捧起酒盏,声音娇柔怯怯:“请节使大人用酒……”
常岁宁看着她端起的酒水,含笑道:“我不贯饮酒,我面前的酒盏中乃是茶水。”
紫衣女子微一怔,应声“是”,正要将酒盏放下时,却听那道平和的少女声音说道:“好酒不可辜负,便由茹月姑娘代我饮了吧。”
第507章 无名之辈不足杀也
紫衣女子小声怯懦道:“婢子不胜酒力,恐酒后失态……”
丁肃不曾听到她这微小的声音,朗声笑着道:“茹月,此乃节使大人赐酒,不可推辞!”
紫衣女子垂下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闻言未再多言,顺从地应了声“是”,便将酒水一饮而尽。
她秀眉微蹙,看起来的确不贯饮酒,但还是向常岁宁道:“多谢节使大人赐酒。”
语落,又恭顺地替常岁宁斟茶。
常岁宁颔首,道了句“有劳”,示意她将茶盏放下即可。
紫衣女子将茶盏推至常岁宁面前,便起身施礼,躬身退至一旁,片刻后,抬手轻按了按太阳穴,举手间亦是不胜酒力的风情。
刺史夫人见状暗暗撇嘴,在心中暗道一声狐媚作派,便幽幽道:“茹月,节使大人既也夸你奏得好,你便再奏一曲罢。”
紫衣女子下意识地看向丁肃,正要说话时,酒兴正浓的丁肃已笑着冲她摆手:“接着奏!”
紫衣女子唯有坐了回去,重新抱起琵琶。
乐声很快再次响起,厅内气氛一片融洽,然而曲至一半,忽有乐声突兀错乱。
众人看去,紫衣女子惊惶地抱着琵琶跪下:“……茹月实在不胜酒力,失态之下奏错了音,请大人责罚。”
“这……”丁肃对美人倒是很包容的,但他恐扫了常岁宁的雅兴,忙歉然地向常岁宁道:“家姬上不得台面,节使大人请勿见怪……”
“无妨。”常岁宁神态如常。
丁肃见状便向那紫衣女子摆手:“还不快退下。”
“是……”紫衣女子抱着琵琶正欲退下时,却听常岁宁道:“等等。”
紫衣女子微抬起头来。
常岁宁看着她,道:“我不知茹月姑娘如此不善饮酒,此事是我思虑欠妥了。我观茹月姑娘脸色实在不好,如此回去恐生不妥,而我此番恰有一位精通医术的阿姊随行,不如让她来为茹月姑娘看一看,若是无事,我也好安心。”
“怎好如此劳烦节使大人,婢子并无大碍……”
常岁宁:“既是丁刺史心喜之人,怎能说是劳烦。”
常岁宁语落之际,荠菜已经退了出去,去请乔玉绵了。
乔玉绵与孙大夫跟随常岁宁去江都,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常岁宁的态度让丁肃颇觉受宠若惊,他连忙让茹月向常岁宁道谢:“快快谢过大人一片好意!”
茹月放下琵琶,再次走到常岁宁面前行礼:“婢子多谢常节使……”
常岁宁与她轻点头,丁肃便示意茹月去一旁的偏阁中等候医者过来。
茹月要退下时,看了一眼常岁宁面前未动的茶盏,垂着的眼底闪过一丝挣扎,只一瞬,那挣扎之色便陡然散去。
她毫无预兆地抬手,一改怯懦与弱风扶柳之姿,动作如疾风般向常岁宁扫去。
而她抬起的那只右手中,赫然横握着一只匕首,那匕首刀刃的锋利程度,以及持刀者动作之迅猛,让人毫不怀疑一旦被其触及肌肤,必可摧筋断骨。
电光石火间,常岁宁倏地往后仰身,那匕首险险擦过下颌之际,常岁宁同时抬起了盘坐的右腿,猛地踢向面前食案,食案翻起,重重地飞撞向那紫衣女子。
紫衣女子被食案撞到腹部,踉跄后退倒地,口中呕出一口鲜血。
这只发生在短短瞬息间,厅内响起惊叫声,丁肃最先反应过来,一瞬间酒醒,猛然拍案起身,急声道:“拿下她!”
紫衣女子还欲爬坐起身,再攻向常岁宁,但已被两名护卫一左一右控制住。
常岁宁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
刺史夫人猛地回神,噌地起身,指向茹月,惊声道:“……你这狐媚子,果然没安好心!你犯得哪门子疯狗病!”
竟敢刺杀节使大人!
哪怕是来刺杀她呢,她且不至于如此惊怒!
幸好是节使大人反应及时,倘若今日节使大人真的出了什么差池……他们丁家上下还有个屁的活头!
申洲刺史夫人出身商贾之家,样貌平平,而性子冲动,此刻又惧又怒,三魂七魄简直离体升天,她几步走上前来,颤颤指着紫衣女子,发青的嘴唇哆嗦着冲丈夫道:“……我早就说了,这女人留不得!让她出来打马吊,她道不会,姨娘们要教她,她却也不学,每日就抱着个破琵琶呆在院子里不出来!这玩意儿一瞧就不是咱们丁家的人!怎么着,果然叫我料准了吧!”
她不是那等容不得人的正室,不然家里五房妾室也不能如此和睦地凑在一起打马吊了!
“……夫人!”丁肃一个头几个大,又听自家夫人受惊之下净说这些有得没得,忙让人将她带了下去喝安神汤。
看着走来的常岁宁,丁肃先道:“节使大人,此事确是下官失察,但绝非下官授意啊!”
“我知道。”常岁宁轻踢了一下那只茶盏碎片,被茶汤浸染到的青砖,已泛起了异样的暗色。
丁肃看在眼中,心中一紧——茹月在节使大人的茶水中下了毒!
他再看向茹月,只见她嘴角溢出的鲜血分明也泛着乌黑,显然是中毒之象。
短短瞬间,醒了酒的丁肃全明白了。
常岁宁看向茹月。
她自己饮不得酒,深知当众醉酒之苦之难堪,便绝不可能去劝旁人饮酒,尤其对方还是个弱女子——可这弱女子,实则并不柔弱。
从茹月上前倒酒开始,常岁宁便发现对方右手虎口处生有茧子,那绝不是奏琵琶磨出的痕迹,反而最常出现在习武者身上,尤其是常用弓箭者。
但这并不足以确认什么,常岁宁起初也只是不着痕迹地多了份留意。
对方下毒的手法很高明,衣袖遮掩下,常岁宁甚至未能看得清具体动作,但这并不妨碍她用那盏酒水试对方一试。
事实证明,这是个很擅应变的刺客。
被迫饮下毒酒后,依旧能保持从容冷静,并在合适的时机用合适的借口,试图离开为自己解毒。但偏偏这时,她又遭到了常岁宁的“刁难”,以致于无法脱身。
她必然已经意识到常岁宁待她已经起疑,并深知医者一旦过来,自己中毒之事便会暴露,比起坐以待毙,唯有选择放手一搏。
“说!为何刺杀常节使!”丁肃面寒如霜,眼神再不复先前喜爱。
口中溢血的紫衣女子冷笑着扫了他一眼,眼神冷傲厌恶,再无半点怯懦娇羞,仿佛在让他闭嘴。
“……”这陌生而嫌弃的眼神让丁肃心口一梗。
常岁宁抬手拧了拧紫衣女子沾血的下颌,确定她口中未藏别的毒药,才向丁肃问道:“人是何时带回府中的?”
“回大人,乃是一月前的事……”丁肃答罢,一颗心再次往下坠了坠。
常岁宁了然,那么今日刺杀她,便不是纯粹的偶然,而是早有准备了——她今日若不曾出现在此处,此女日后跟在丁肃身边,总也找得到动手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