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婆婆复又盘问了一番,确定了儿子和王望山平分秋色后,神情才放松下来。
作为一家自主,金婆婆遂将媳妇和孙子都喊到跟前,喜笑颜开地分起了荔枝。
“来,泽儿,给两颗。”
“溪儿也得两颗,待会儿记得送去她房中。”
“媳妇操持家事,最是辛劳,当多食一颗。”
骆观临对此事并不是很热衷,但见母亲分得有模有样,心中便也莫名两分期待。
母亲很快看向他,手上并无动作,只是问:“娘记得你不喜食甜物,是也不是?”
骆观临:“……”
这是他喜不喜欢的问题吗?
“但此乃大人所赐,多少也该沾沾喜气。”金婆婆将一颗荔枝塞到儿子手中:“刚好拿来冲一冲你身上的晦气。”
“……”骆观临看了看自己手中唯一的荔枝,又看向匣子剩下的十余颗,所以……余下的全归母亲这一家之主所有,是吗?
出于孝道,他倒也没什么意见就是了。
下一刻,骆观临只见母亲将匣子合上,递向了骆泽:“去,趁着冰还未化完,出府送去钱宅。”
骆观临愣了一下,不甚赞同地道:“母亲,他们才来江都多久?”
“来了多久紧要吗?重要的是往后的日子能否长久。”金婆婆瞥向儿子:“真让你来维系族中人情,这个家怕是迟早得没!”
骆观临:“……”有没有可能,这个“家”,它本就是无中生有?
即便是到了今日,他每每见到钱家族人,听着那些子虚乌有的称呼,依旧倍感荒谬。
金婆婆懒得与儿子多言:“此事用不着你来过问,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就是了,吃你的荔枝吧。”
骆观临唯有叹气闭嘴。
骆泽很是知晓如今家中当家做主的是哪个,忙奉命送荔枝去了。
柳氏坐在一旁含笑剥好了荔枝,将自己的三颗,匀了两颗给婆母。
她家婆母看似强势,但皆是在为家中考虑,反倒时常会忽略了自己。
面对儿媳的孝心,金婆婆再三推拒。
“若不是母亲在,儿媳操持家事再如何能耐,又何来荔枝可食。”柳氏笑着说:“有您在,儿媳享福的日子在后头呢。”
金婆婆被这番话说得眼角皱纹都舒展开,这才笑着吃下那两颗荔枝,神态可谓是甜到了心里去。
见此和谐一幕,骆观临觉得根本没自己什么事,相反,他有种他一旦加入,反而便会搞砸这份融洽的自知之明……
骆观临遂捏着那颗荔枝出了前堂,站在院中静看夕阳,听着身后母亲和妻子的笑说声,嘴角也难得弯了起来。
如今这样的日子,真的很不错。
他不知这样的安定能够持续多久,但此一刻,他心中忽有一份分明的感受,那便是,无论日后如何,他都会尽全力守住这份可贵的安定。
天色一点点暗下,饭菜香气驱散了日落之后那一瞬间的孤寂茫然之感。
“怎么还干站着,来吃饭了!”
听到母亲的喊声,骆观临应了一声,转身往饭堂走去。
骆泽很快也回来了,擦汗间,说起钱氏族人堪称受宠若惊的反应。
骆母笑着听罢,去了孙女房中。
骆溪难得回家中小住几日,但大多时候都只是埋头在书房中钻研图纸,家中人甚少会打搅她。
直到骆母来到桌前,埋头于图纸间的骆溪才抬起头来,反应有些迟缓:“祖母……”
骆母看着孙女,笑着问:“溪儿,荔枝甜是不甜?”
骆溪点头:“甜的。”
“甜什么甜!”骆母伸手戳了戳孙女的额头,嗔道:“憨丫头,你都没动呢!”
见那两颗被剥好的荔枝还在碟子里,骆溪略回过神,赧然失笑。
“成日跟喝了三两黄酒似的……”骆母拿小木叉扎起荔枝,送入孙女口中:“快些吃了,跟祖母吃饭去!”
骆溪张口咬住,甜得满眼笑意。
同一刻,王岳看着面前一大碗的荔枝茶,神情十分茫然。
他不解,他的老母亲一把年纪了,何故还非要事事亲力亲为,尤其是在折腾饭食这件事上……
母亲将他带回的荔枝剥了果肉去核,拿来捣碎做茶,他听到此处,尚觉正常,夏日饮上一碗冰镇荔枝果饮,加上两片薄荷,也是一大妙事。
可随后他意识到一处不对,今日乃是三伏天的最后一日,而他的母亲崇尚三伏天不饮冷食,以便达到冬病夏治之效……
当王岳考虑到此一点时,捣碎后的荔枝已经下了汤锅。
他的母亲熬了好大一锅荔枝汤茶,并佐以生姜肉桂等香料。
熬煮完毕之后,令人装了满满两大桶,拎来了前堂。
王岳当初是举家迁来此处,族中叫得上名号的几十个人皆等候在此,准备一尝荔枝风味,猝不及防地却等来这么两桶热汤,远看冒着热气,与猪食几分神似。近瞧飘着浮沫,同泔水亦有共通之处。
王母给每人盛了一碗,并慈爱地下达一种近乎雪上加霜的命令:“快趁热喝!”
王岳久久无言,心中默默作了一首《祭荔枝文》,上一回让他觉得死得如此冤枉,乃至死不瞑目的食物,大抵是母亲端来的那一条西湖醋鱼。
次日,蒋海也收着了一匣子荔枝。
蒋东家为此甚是欣喜惶恐,反复瞧了又瞧,很是爱不释手。
他家中刚满十三的次子见得父亲模样,不禁道:“……一匣子荔枝罢了,父亲怎稀罕到这般模样?”
这东西有钱便能买到,而能拿钱买到的东西,对他们蒋家来说根本没有稀罕一说。
“你这蠢材,简直毫无长进!”蒋海摆手驱赶次子:“去去去,好好同你大哥学学去!”
“近来大哥忙得都见不着人影……”
见次子嘀咕着悻悻然离去,蒋海又骂了句:“不成器。”
“二郎君年纪还小,慢慢教着便是。”账房先生笑着说了一句,看向那荔枝,等着蒋海开口交待。
“已经出伏,眼见要入秋了,不如送些布帛去,给善堂里的孩子做些衣裳。”蒋海边说,边琢磨着:“料子不必太好,省下来的银子多置办几匹布更实在,节使大人不喜欢底下的人做锦绣面子功夫,当是合算实用为上……”
账房先生点头应着。
蒋海又道:“再置办些笔墨纸砚,送去无二院……”
无二院以考核的方式入学,不收取束脩,平日里的食宿笔墨等耗用则需要学子们自理。但因有些学子过于贫困,无法负担笔墨花销,经无二院了解情况之后,便会无偿向他们提供基本所需。
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类学子与无二院之间的羁绊,便注定更加密切。
一番商议罢,待账房先生离去后,蒋海让人将荔枝收好,放入冰窖中,自己则哼着小曲儿回了后院。
虽说是花了银子,但蒋海的心情依旧很好,这份好心情背后的原因也很朴素——他赚到的,远比花出去的多得多。
尤其是淮南道十三州商道互通之后,他的生意也彻底活了过来,再加上海外商贸的试行,如他这等大商户的获利几乎是明摆着的。
如此有来有往,蒋海如今便不可能去心疼花出去的银子,他非但不心疼,且还觉得花得不够多,心里不安生。
照他的经验来说,此等花销,不单要看分量轻重,更讲求个用心……得尽可能多地让节使大人看到他的心意才好啊。
蒋海思量着,总觉得这心意还缺了份别出心裁,给善堂里的孩子制衣,给无二院送笔墨……这些他想得到,其它商号的人岂会想不到?
收到荔枝的可不止他一个人。
蒋海苦思冥想间,已回到居院内。
天色将晚,见他过来,他的夫人推着他去妾室院中:“也不看看是什么日子,怎来了我这里……”
什么日子?
蒋海反应了一下,见自家夫人神态嗔怪,才反应过来。
蒋海却站在原处没动,轻“嘶”了一声,忽而想到什么,拉着夫人进了内室:“夫人,我有一事想与你打听……”
听罢丈夫打听之事,妇人愣住:“……你问这个作甚?”
好端端地,怎突然向她打听【一条月事带耗钱几许】?!
“你……你要做这门生意不成?”蒋海夫人磕巴起来:“……这东西多是府中女眷自行缝制,谁好意思大张旗鼓地去外头买!”
“咱们自己的生意且忙不过来呢!”蒋海摆手否认,低声道:“我琢磨着,问一问夫人,缝制此物都需要哪些东西,好让人备下,回头送去善堂和无二院中……”
蒋海夫人愕然:“这……这合适吗?”
蒋海道:“不必大张旗鼓,由夫人私下出面操持即可……”
蒋海夫人思忖着,倒觉得这提议甚是实用,尤其是善堂中的女孩子们,没有母亲教导此事,必然羞于启齿,无所适从……
只是,她不免问丈夫:“……你们做生意的,从前不是最忌讳同女子月事沾上干系?”
说是什么阴污之物,沾上了会招来晦气。
“正因如此,他们必然想不到这等妙招。”蒋海笑着坐回椅中,端起茶盏,悠然道:“也不看看如今上头坐着的哪位,女子都出门做工造船了,还捏着鼻子忌讳这些的,那都是蠢材!”
“你倒是一贯知变通。”蒋海夫人抿嘴一笑,跟着坐下,也很乐意操持此事:“那我明日便叫人安排下去。”
对此,蒋海夫人很有些感慨。
常节使没有替那些女子们要求更多,但是只要常节使以女子之身站在分配利益之处,底下自然不缺“投其所好”之人。
哪怕他们只是基于利益驱使,而非发自内心真正开始正视女子的需求,但是此举让女子得益即可,谁管他们心里怎么想呢?那原也不重要。
到底这世道运转,凭借得本也不是人的自觉。
蒋海夫人姓郁,江都城中皆称她一句郁娘子。
身为蒋家的掌事娘子,郁娘子免不了要帮着丈夫应酬往来,但这一回的应酬,她操办起来,格外地有热情。
接下来,郑潮作为无二院的院主,几乎每日都能听到又有人送了东西过来。
郑潮感叹:“江都商贾,多见仁义者,难得啊。”
如此江都,何愁不兴呢?
当然,郑潮心中也很清楚,这同常节使“生财有道”也有着直接的关连,只是这一层不适宜拿出来宣扬罢了……有些事,说的太白,伤感情。
思及此,郑潮不禁又想到了那七百万贯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