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节使事先一声未吭,竟直接给他外甥送了足足七百万贯……
起先,他认为是自家那不值钱的外甥一心倒贴,而今看来,竟是有钱人之间的双向奔赴。
到头来,穷得需要抱大树乘凉者,只是他自己罢了。
郑潮为自己暗自唏嘘间,一名书童入内通传,道是元灏回了院中,此时正在外求见。
郑潮忙道:“快让人进来。”
第513章 常节使又要赚钱了
元灏很快走了进来,抬手向郑潮施礼。
郑潮一眼看去,只见元灏又长高许多,十二三岁的少年人正是如春后麦苗猛窜之际,两三月间便又有不小变化。
因个子长得太快,元灏看起来更瘦了些,皮肤也晒黑许多,仿佛一夕之间又褪去了大半稚嫩和青涩,肉眼可见地在快速成长着。
这份成长,不单源于外表,更来自他的经历及目下所专注之事。
见小少年脸上挂着汗珠,郑潮让人坐下说话。
元灏惶恐行礼:“学生岂敢。”
他身上的书卷气并未被农事遮掩,反而糅合得异样融洽,一身自幼熏陶进了骨子里的文气,给人以脚踏实地的可靠之感。
“有何不敢。”郑潮含笑道:“此番夏收,你可是当之无愧的功臣,坐下吧。”
郑潮言毕,又抬手示意。
“学生不敢当。”元灏垂首又执一礼,但到底还是遵从地在下首处坐了下去。
书童进来奉茶之际,元灏说了一句:“学生听闻大人已经回了江都——”
郑潮点点头:“岳州瘟疫已平的消息,想来你也该听闻了?”
“是,四下皆在议论此事。”元灏神态认真:“大人此行,功德无量。”
“是啊。”郑潮看向元灏:“那罪魁祸首韩国公李献,也被大人做主了结在了岳州城。”
听到李献二字,元灏的眼睛本能地颤了一下,手指残缺的那只手下意识地微微攥紧,但又慢慢松开:“是,此事学生也有耳闻。”
他的声音还算平静,但有一瞬间,神思却还是被拽回到了洛阳城那暗无天日的牢狱之中,好似又嗅到了挥之不去的潮湿血腥之气。
他的手指,就是在那时被李献所断。
他的祖父,父亲,母亲,都死在了李献手中。
他和阿姊的人生,便是从那时起,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元灏从未在人前流露出过恨意,他也曾试着思索元家覆灭的因果,也听到过郑潮那些批判士族的锋利言辞……慢慢地,他有了自己的判断,他虽悲但不恨元家的灭亡,他虽惧但不恨权势的更迭,但他既恨又恨那个不择手段伺机报复、虐杀折辱他亲人族人的恶鬼。
而这只恶鬼,今也终于魂飞魄散了。
韩国公的处置之法,元灏也有听闻,和那些岳州百姓一样,他也觉得是十分解恨的死法儿。
此事已然传回京师,却有不少官员并不赞成这般处置,甚至有人试图借此事暗指淮南道节度使行事霸道,手段残虐,恐有藐视天威之嫌——
但这些话刚冒头,不待褚太傅出手,便被宣安大长公主轻飘飘堵了回去:【韩国公体弱,自己支撑不住,怎能怪到常节使身上?】
百官还不及反驳这不讲道理之言,又听那位大长公主反问:【还是说,诸位觉得谋逆之罪过轻,不足以施加严刑吗?】
此言出,朝堂之上就此噤声。
也有一部分人,认为李献如此死法大快人心。
而这一部分人当中,好巧不巧地,就包括韩国公府的其他人——他们什么都没做,就被李献连累至此,若说对李献没有怨言自是不可能的。
况且,对他们而言,李献死得越早,捅的篓子越小,他们的下场才能稍稍好过些。
而李献的死法足够惨烈,世人的怒火得到宣泄,对他们韩国公府的迁怒自然也会再少一些。
李献谋逆之事,无疑让天子龙颜大怒,遂褫夺其官职爵位,并收回了赐姓,改称罪人贺献,将其罪昭之于众。
如此一番发落之后,宫中传出了天子怒极之下,郁结于心,就此病倒的消息。
再隔数日,早朝之上,也并未出现女帝的身影,而是由太子李智暂时代理朝政,由中书省和门下省侍中在旁辅佐。
殿内一度哗然。
这自女帝登基之后,便从未有过的太子代政之举,迅速在各处掀起了阵阵暗涌。
从表面看来,这似是李献谋逆之举,所间接造成的局面变动。
而此刻的江都无二院中,郑潮提及罢李献之死,未有过多深言,只与元灏道:“无际,你是个难得通透的好孩子,往后更当着眼日后才是。”
元灏垂首恭声道:“是,学生谨记。”
郑潮这才向他问起此行向农户们“授课”之事。
元灏自端午前,便离开了无二院,和一众农学馆中的学子前去准备夏收之事。
此番夏收,收得乃是宿麦。所谓宿麦,即冬小麦。
小麦自前朝传入关内,逐渐成为北方的主要农作物之一,但在南方却少有被大面积种植。
因小麦的产量高于粟黍,大盛前面几位皇帝,为了鼓励推进小麦种植,曾有诸多举措,但因南北差异使然,效果并不明显——
南边的许多士人,受“麦饭豆羹皆野人农夫之食耳”的影响,认为小麦乃粗糙之食。
而前面那些推进小麦种植的官员也大多欠缺经验,在种植之法与水利之上偶有纰漏,常有产量不如人意的现象出现,偶尔再遇到天灾,更惹来农户们无数怨言,因此愈发不愿尝试种植小麦。对他们来说,依旧种植惯有之物无疑更为稳妥。
因此类种种原因使然,小麦在江都一带的种植推进也并不顺利。
此番常岁宁得以拿出江都三中之一的农田来种植小麦,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因占了时局之“便利”——
徐正业之乱后,江都过半农田无人问津,去年秋收之后,江都收留的大量流民已安置妥当,每户都分到了田地的使用权。这些流民初来乍到,相对原本的江都百姓,对田地的掌握归属感尚没有那么强烈,又因尚未被真正允许落户,对江都的政令便多是无条件服从。
听闻要种植宿麦,他们也曾想过颗粒无收的可能,但江都府衙事先给了他们一记定心丸——他们入江都后,最先面临的便是温饱问题,因彼时正逢江都重建,他们大多数人得到了做工的机会,但起初依旧很难维持一家上下的口粮用度。那时,江都施行了一条政令,允许他们从江都官仓中按家中人头来赊借粮食,只需来年收成时按量返还,不增收任何利息。
这从根源上解决了他们最在意的饱腹问题。
去年种植宿麦之前,江都府衙也向他们保证,若来年收成不佳,不会催他们还粮,也必会保障他们最基本的用粮。
如此之下,众人才得以安心。
种植宿麦,是常岁宁和江都官员,以及一众农学者们反复商榷后的决定,江都司田处为此更是筹备良多,而非盲目施行。
那些流民,有很多是从更南边逃难而来,基本没有种植宿麦的经验。但有一点好,他们愿意听从安排,并勤勤恳恳地对待自己分到的每一寸田地。
去岁年终时,江都接连下了几场雪,眼见大雪覆盖了麦苗,有不少农者扑到田间痛哭,认为麦苗必将就此冻死田中。
得了再三解释劝慰,他们勉强信服,一直等到积雪消融,麦苗趁着春日东风茁壮生长,农者们才真正心安。
天公作美,这是个风调雨顺的丰年。
夏日至,麦穗渐黄,农者们小心翼翼地摘下一头穗子,用粗糙的掌心搓了搓,再揉一揉,而后用力一吹,见得掌心中饱满的麦粒,不禁喜红了眼眶。
收成之后,他们还清了去年赊借的粮,交了税,家家户户依旧余粮颇丰,足以支撑家中大半年的吃用。
这场夏收,解决了许多百姓的燃眉之急,也让江都的粮仓充实许多,司仓处的官员无不狠松了一口气,只觉终于熬出头了。
别看他们出借百姓粮食时显得很阔绰,实则他们比谁都虚。
当初江都粮仓被徐正业挥霍了大半,加上一场洪涝,常岁宁接手时,存粮已所剩无几,出借给百姓的粮食,大多是东拼西凑来的,或是以蒋海为首的富商们捐献,或是常岁宁令人以市价购入,回首看,真是一路咬牙硬撑过来的。
如今,这一众官员们,再回想起去年刺史大人的诸多决策,只觉其中有莫大魄力。
现下各处只见江都繁茂,人才济济,上下一心,但又有几人知晓,江都当初为了支撑这些决策,究竟下了多大决心,走了多少曲折艰难的路。安置这些流民,不过只是其中一角而已。
好在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这场夏收后,紧接着便是秋收……如今他们且要选址扩建粮仓,忙着呢。
但这种忙碌,无疑是使人振奋的。
而这场收成喜人的大范围夏收,也让无数江都农户真正看到了种植宿麦的希望,他们开始纷纷询问小麦种植之法,打听购买麦种的渠道,准备在秋收之后便着手种麦——从前他们只知夏种旋麦而秋收,如今这宿麦既也种得了,不与他们原有的作物争时争地,或可保一年两收!
这些时日,元灏等人便忙着教授江都农户宿麦种植之法。
元灏与郑潮说罢自己近日所得之后,又提到了几处关于水利的问题,而水利之事,乃郑潮所擅。
二人长谈许久,直到天色将暮,有书童送来了两碗汤饼,所谓汤饼,便是汤面。
新麦收成后,有些南方百姓尚不知如何烹食,但他们很快知晓,麦子不单可作麦饭,更可磨成面粉,制成各类面食。
而江都早在数月前,便建下了三座水磨坊,可日碾面粉四百斛。
郑潮听到这个数目时,脑子里最先冒出的念头是——常节使又要赚钱了。
但他也知,常节使对江都的付出远甚于此,这些钱,便该由人家来赚。
一时间,因新麦的收成,倒是在江都城中掀起了一阵未曾有过的面食热潮,许多五花八门的面食,头一回以如此喧闹的姿态,挤入了这文化江南之地。
而美食的兴起,也是一种文化融合与繁盛的体现。
近日,王岳每日上值前,总要在街头买上两只馅饼。下值后,则务必钻入巷中,呼啦啦地吃上一碗撒了葱花的汤饼。
每每吃的畅快淋漓间,苦老母亲厨艺久矣的望山先生都不禁感慨一声:【这才叫吃食啊。】
近来同样迷恋上了市井间各色面食的,还有孙大夫。
孙大夫不喜言辞,但喜吃。
孙大夫如今吃住都在无二院中,常岁宁让郑潮为孙大夫单独辟出了一处小院。
孙大夫虽是以医学馆先生的身份留在馆内,但平日里并不必向学生授课。若遇难题时,医学馆的先生们可以向他提出问题,再由乔玉绵从中转达请教。
起初,一众医学馆的先生对此很是吹胡子瞪眼,觉得此人架子未免太大,哪里是学生们的先生,分明是他们这群先生们的先生!
于是,有几位先生便存了刁难之心加以试探,然而来回试探了那么几遭之后,意识到那位虽没长嘴,却是个有真本领的高人,便也渐渐收起了轻视和不满,甚至开始理解对方——高人嘛,性子怪些,也是正常的。
近来,乔玉绵每每下学之后,便会给师父拎一份外面的面食回来,短短半月工夫,便将师父肉眼可见地喂胖了半圈。
乔玉绵今日甚至买到了胡饼,之前她只在京师的西市上吃过一回。
而通过每日替师父买吃食,乔玉绵也得以看到了江都如今的热闹安定景象,也听了太多百姓们对常岁宁的感激尊崇之言。
“宁宁可真厉害。”此时乔玉绵坐在石阶下,看着夕阳,忽而有些出神地道:“厉害得都有些不像宁宁了。”
这种“不像”,不单是在这份“厉害”之上……自她眼疾恢复后,在沔州再见到宁宁时,才怔然发觉宁宁的模样与她记忆中竟有了极大的变化。
世人常言,相由心生。
从前的宁宁,如一朵室中花,娇柔而多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