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士昂似觉得稀奇:“可段某此前听闻,崔大都督似乎已被崔氏除族——”
崔琅“嘿”地一笑:“打断骨头连着筋嘛。”
段士昂看着崔琅,旋即也笑了一下:“这倒也是。”
段士昂不紧不慢地说话间,脑中在快速地思考着利弊。
他固然也很难不去忌惮崔璟,若崔璟此时身在太原,他或会考虑就此放崔氏族人离开,但要知道的是,崔璟和玄策军此时在应战北狄铁骑……
崔璟无暇分身赶来,甚至未必知晓清河崔家族人此时情况。
他若就此被这样一句话唬住离开,便也不会是一夕间夺取范阳军兵权,连取三州的段士昂了。
“然而王爷是真心想与崔家共商大事……段某奉命而来,也多有为难之处。”段士昂看着崔琅,及其身后族人,含笑道:“不如劳烦诸位先随我返回邢州,待面见罢王爷之后,再由我护送诸位去太原,如何?”
听似和气的提议询问,仍掩盖不了强势的呼来喝去之感。
崔氏族人间嘈杂起来,许多族人攥紧了拳,面露悲怒之色。
这段士昂始终不曾下马说话,态度如何是明摆着的……他们何曾被一个区区武将这样轻视羞辱过?
将那些崔家人的隐忍神态看在眼中,段士昂在心中嗤笑出声。
他对这些至今还看不清形势的士族人没有多少好感,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些人的确还是有用的,许多士人甚至是寒门文人私心里仍以崔氏为首。
他们肚子里的东西,和手中的笔,偏向谁,谁便可以从中得利。
若能得到崔氏全力支持,此中之益处,绝不亚于他身后攻陷的三座城池所得。
且他与范阳王起事太快,虽因此打了朝廷一个措手不及,但手中可用的出色谋士却并不多,这场仗越是往后打,便越是需要有才之士相辅。
但是……
以上这些思虑,并不会影响段士昂对面前的崔氏族人生出杀心。
若这些人执意不肯低下那虚伪高贵的头颅,他亦不介意将他们尽数诛杀于此……不能为他与范阳王所用,便也最好不要为他人所用。
自然,如此一来必然会开罪崔家,立下不解之仇……然而,届时那半亡之族,又何惧之有?
郑家可以消失,崔家为何不行?
且这荒山野岭之下,流匪四伏,乱世中,手无缚鸡之力的崔氏族人不幸被劫杀于此,也很合理不是吗。至少拿来应付天下文人是足够的。
至于崔璟,一个手握利器却不知擅用,至今仍在北境为朝廷抵挡北狄豺狼之人……假以时日,谁为亡魂,谁为胜者,尚未可知。
总而言之,崔璟与玄策军固然叫人畏忌,但局势飞快变幻之下,实不必因一个此时并不在眼前,且生死未卜之人而太过瞻前顾后。
且他甚至怀疑,所谓崔璟的安排,不过是这崔六郎试图拿来震慑他的诓诈之言。
在段士昂看来,当今这时局下,一切看重眼下才是正解。
他存下如此想法,再看向崔氏族人时,眼底的轻视与高高在上的主宰之感便愈发没了掩饰,再次道:“若崔六郎无异议,便请安排族人随段某折返吧。”
这次甚至没了询问,而是命令。
偏是这时,他听崔琅道:“这恐怕不行啊。”
崔琅这声答,好似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段士昂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哦?”
“段将军有所不知……并州戴长史已安排了兵马出太原接应我等,大约很快便要到了。”崔琅神情为难:“总也不好叫他们空跑一趟吧?”
段士昂闻言手指微握紧了缰绳,视线无声扫向西面太原方向。
如此关头,并州竟然安排了兵马出太原来接应崔氏族人?
段士昂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他今日在此强行带走崔氏族人也好,将人在此处杀尽也罢,事后崔家人再想如何清算,也都是之后的事。但此时面对面碰上并州军,却是不同。
面对面便意味着刀兵冲突的产生。
可他与范阳王此时并无意与太原开战,他们是打算一路南下,有着早就定下的战略……这时若与并州守军对上,即便可以一战,却也会打乱他们原本的计划,或会耽误真正的大事。
更何况,据说河东节度使觊觎太原造反之后,崔璟便加强了并州守军的军力与防守……此时和并州军对峙,绝不是什么好事情。
但段士昂对崔琅的说法仍存疑心,亦不甘心就此放走崔氏这块到了嘴边的肥肉。
他开始盘算着,在崔琅口中那不知真假的并州军到来之前,先一步将崔氏族人强行带走的可能。
这时,他身边一名副将猝然发难:“崔六郎不愿让太原人马空跑一趟,却打算让我等白跑一遭不成!”
又一名部下满眼鄙夷之色,忍无可忍杀气腾腾道:“范阳王好意相请,尔等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段士昂未有阻止,有些态度,让手下之人来表露更为妥当。
许是察觉到段士昂的态度,他身前的那些士兵已然抬手按刀,眼神里无不迸现粗戾杀气。
气氛陡然危险起来。
站在前面的崔氏族人连连后退数步,有族人再压抑不住内心的受辱怒意,伸手指向段士昂等人:“我堂堂清河崔氏……岂容尔等宵小之辈胁迫驱使!”
“同贼人有何道理可讲!”一名长衫染了污泥的少年咬牙切齿道:“士可杀不可辱,大不了今日便同他们拼了!”
此音落,段士昂身侧的副将猛地拔刀:“找死!”
随着这个动作,范阳军中立时纷纷响起“噌噌”的拔刀声,一时间刀光迫目,杀气一触即发。
崔氏的护卫也跟着拔刀,做出严阵以待之姿。
段士昂看向崔氏那些护卫。
此时,他丝毫不怀疑崔家这群人中会出现殊死抵抗之举……动刀枪也是需要时间的,观此形势,恐怕很难能在并州军抵达之前带走崔氏族人——如果崔琅所言为真的话。
段士昂举棋不定间,崔琅已然上前去,摆手示意双方放下刀剑:“这哪里就至于动刀动枪了!放下,都放下!”
“此事不是尚有商量的余地吗?段将军,还请给我一个面子!”崔琅向段士昂一揖手。
段士昂微抬手,示意麾下之人收刀,却并不开口,只先等着崔琅往下说。
崔琅的神情看起来也有两分焦急,此刻似是急于平息冲突一般,脱口而出道:“段将军,不如我随你们去见范阳王吧!”
崔氏族人大惊:“六郎!休要胡闹!”
崔琅充耳不闻,继续与段士昂道:“段将军,我这些族人们本也做不得什么主,还有好些老弱妇孺——面见范阳王,我一人足矣!”
“六郎,不可!”
崔氏族人们纷纷出声制住。
崔琅由着他们说,说呗,说得越多,越显得他这个嫡孙有分量,越能卖上个好价钱。
果然,段士昂有些心动了。
对此时拿不定主意的段士昂来说,他今日注定是无法将崔氏族人全部带走了,若能带走最有分量的人,且是以相对平和的方式,倒也不失为一个折中的好办法。
但是,一个是不够的……
段士昂视线扫动间,一名年轻子弟红着眼眶站了出来:“六郎,你若非要去,我便同往!”
他不能让六郎一个人只身赴险!
崔琅听得头痛——他正防着段士昂杀价呢,怎么这边自己人还主动当上添头了?
“的确不好让崔六郎独自前往,多些人,相互之间也能有个照应。”段士昂笑了笑,道:“不如便请贵族中三十人结伴前往,崔六郎意下如何?”
崔琅神情挣扎了一下,到底还是道:“便听段将军安排!”
说着,转回身去,面向那些依旧在反对的族人,伸手看似胡乱地点起人来:“令节,守范!九叔,锡荣……”
他一口气不多不少点了二十九人:“你们随我前去面见范阳王!”
被点到的一名少年愣了一下,隐约觉得觉得被六哥点到的这些人都有一个共通点,但他一时又说不太上来是什么。
“崔六郎果真爽快。”段士昂拱了拱手:“如此便请诸位随段某动身吧。”
见崔琅已然张罗起来,一名中年族人上前紧紧攥住他的手臂:“六郎,你不能去!”
“叔父放心,你们且先行一步,待我面见罢范阳王,段将军也自会将我送去太原的!”崔琅说着,又向段士昂问道:“是吧段将军!”
段士昂勾起嘴角:“自然。”
“这话岂能相信!你此行……”
族人还要再说,却被崔琅反握住了小臂:“叔父,信我,快走。”
最后二字,几乎低至不可闻。
对上少年一瞬间竟称得上沉定的双眸,那中年族人喉头哽涩,阻止的话全堵在了嗓口。
崔琅恐迟则生变,很快带着那二十九名族人,及数十名仆从护卫跟随段士昂离开。
“撤!”
段士昂身侧的副将一挥手下令,那些浑身煞气的范阳军很快调转马头,于泥水飞溅间策马离去。
只留下崔氏族人在原处或不知所措,或惊惶愤怒。
“……六郎随他们去了?!”方才被带到前方马车内的族老听闻此言,眼前顿时一黑,险些昏过去。
“族老!”
“……”
一阵慌乱间,有族人焦灼痛心道:“六郎竟信那段士昂事后会将人送回太原之言……实在太傻!”
“不傻……”族老勉强顺过那一口气,慢慢吐了口气,哑着声音道:“六郎不傻。”
那个昔日他并看不上的儿郎,选择用自己的方式来保护了族人。
而由范阳军如此强横的态度可知,若他们没有离开清河,此时必无一名族人能够逃脱……
幸而有大郎的安排,幸而有六郎的果断。
族老颤颤吸了口气,看向车外围着的众族人们,苍老的面容上未再有分毫迟疑,一字一顿道:“都站在此处作甚,还不快走!”
那些范阳军随时会有反悔的可能,新的变故也随时都有可能再次出现。
族老脑海中闪过少年那声——【崔琅保证,必将我崔氏族人安然送至太原!请诸位叔公叔伯信崔琅这一次!】
老人眼中溢出一丝泪花,声音却愈坚决:“动身!”
六郎已然做到这般地步,他这个做族老的,无论如何也不能叫六郎食言。
而此番,若六郎得归……崔氏则后继有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