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很快驶动,族老强撑着将诸多事宜交待给各族人,让他们务必时刻保持警惕而不可沉溺于无用的消沉屈辱之中。
一切交待完罢,族老才顾得上开口问一句:“六郎都带走了哪些人?”
两名族人回忆着,将那二十九名族人的身份说明。
“……”族老听罢,陷入了久久的沉默当中。
他就说吧,六郎一点都不傻。
这被带走的二十九名族人,简直大有门道。
第521章 原来您还活着
而随着逐一复述罢那些被挑中的族人身份,说话的两名族人也在这复盘的的过程中意识到了其中的异样,面面相觑间,一人道:“六郎这是……”
这是一个中用的也没挑着啊?
须知,那二十九个人里,虽有少年者,也有看起来年纪足够唬人的中年者,但他们唯一的不同,却不过只是“小废物”和“大废物”的区别而已……
这些人,个个是族中公认的不中用,或是脑子不中用,或是性子不中用……
而崔家也并非专产废物之处,同时集齐这二十九人,实非一件易事,一个不中用,或是偶然,个个不中用……那必然是六郎有意为之了?!
六郎这算什么?
离开清河上路之后,族老曾痛心疾首地痛斥六郎乃是一只进了米缸的硕鼠,若是这样说的话,六郎此举,岂非等同是……这只硕鼠离开之际,甚至不忘将米缸里的老鼠屎也一并捞干净带走?
若换作寻常,这甚至称得上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净化……
六郎是懂得如何为族中最大程度降低损失的……
而换一种角度来看,六郎此举,又怎么不算是一种知人善用呢?
看起来随手胡乱点了一通,实则一点也不胡乱……这背后分明是出于对每个族人的极致了解。
马车内诡异地沉默了片刻后,有族人揪心道:“六郎莫不是……不打算回来了?”
越往下想,便越觉得六郎此中之举简直透着决绝——
一种名为“志在吃空范阳军粮,誓不与范阳军献一计”的决绝……
毕竟六郎带去的这些人,除了很会吃饭之外,实在也没旁的大用处了。
六郎选择带着一群这样的人过去,实在给人以不留后路之感。
“不,六郎必须平安回来。”族老道。
那个选择将自己推出去保全族人的少年,尚不知晓自己如今真正的分量。
“待到太原后,立即传信京师,将此事告知家主……”族老再次道:“无论如何,都务必要将六郎平安带回族中。”
几名族人应下,再次催促队伍加快赶路。
他们都很清楚,六郎拿来威慑范阳军的话,实则半真半假。真在于太原的确会出兵接应他们,假在于太原守军只在太原百里外等候,而无法继续离开太原更远。
所以他们要在段士昂识破此事之前,尽快缩短与太原守军之间的距离。
此处距太原守军等候之处应当尚有百里,他们人多赶路缓慢,此时务必要一快再快。
事实正是段士昂在听取了崔琅的提议之后,却仍旧使人去了太原方向查探真伪。
段士昂派去的人在天色将暗之际,返回跟上了段士昂的队伍。
“将军,前方的确有太原守军接应崔氏族人,但那些守军只在太原城百里外等候,而始终未有继续往东的打算,只令了不足百名士兵往西查探崔氏族人情况……”
听到手下带回来的消息,段士昂看向崔琅马车的方向,心中生出一股被蒙骗的怒气。
崔琅的确不算撒谎,但话中之意却分明夸大了事实真相……让他误以为太原守军将至,而未敢贸然对崔氏族人动武。
现下再去追,自然已经晚了。
而他自也不可能为此去再同一个纨绔滑头理论掰扯什么。
段士昂咽下这口怒气,将此一笔账记下,在昏暗中驱马,沉声喝道:“加快赶路!”
段士昂先前因在等后方的消息,队伍一直是缓行状态,此时马匹突然加快,马车里的崔琅等人随之身形一阵摇晃。
但崔琅却松了口气:“叔公他们必然已经同太原守军接应上了……”
包括崔琅在内,这辆马车统共挤着六名崔氏族人,此时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不禁问道:“六哥,彼时我们距离太原守军等候之处,至多也只剩下了百里远……既有他们在前方相助,六哥为何还要主动为质?”
“你傻啊。”崔琅翻了个白眼:“当时什么情形你没瞧见?那段士昂显然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狠角色,真打起来,就算我们让人向太原守军求援,太原守军也愿意冒险赶来,但在那之前族中必也有诸多死伤,你连杀鸡都不会,说不定头一个枉死的便是你!”
那少年缩了缩脖子。
“再者说了,我们又怎能轻易向太原守军求援。”崔琅的声音低了些:“他们擅离太原百里已是冒险,如此关头,太原的安危岂不比我等更加紧要?”
“且他们一旦与范阳军动了刀兵,太原与并州便会卷入这场战乱争端。”
崔琅道:“他们愿意打开太原城门接纳收留我崔氏族人,皆是因长兄的交待。而长兄如今身在北境,忙于战事,已是十分不易……我们只受长兄照拂,却从未帮过长兄什么,又岂可再这般不管不顾地拖累长兄和并州?”
车内沉默了片刻之后,一名青年认真道:“六郎言之有理……六郎今日之举,是趁着那段士昂将信将疑之际,才得以将损失降到了最低,实为良策,此一点毋庸置疑。”
青年说着,看向左右少年:“只是……六郎为何要带上令节与守范等人呢?”
恕他直言,六郎带上的这余下二十九人,除了他之外,简直都毫无用处啊。
“自然是因为你们……”崔琅话到此处,对上这位堂兄疑惑而自觉智慧的眼神,轻咳一声,改口道:“自然是因为他们全都是废物啊。”
实则他这位堂兄崔尘也未好到哪里去,这位堂兄脑子倒是不算笨,是有三分聪明才智在的,但坏在另拥有十分自信,二者相抵之下,时常便倒欠了七分脑子。
有少年委屈不满起来:“六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急什么,我又没说我不是。”崔琅叹道:“我也是废物啊诸位。”
崔尘拍了下崔琅的肩:“六郎不必如此妄自菲薄,你能想到如此良策应对,并另选择将我带上,已可见明智。”
崔琅朝堂兄勉强一笑,点了点头,才又看向其他人,解释道:“你们想想,咱们平日里也无大用处,即便族中选择将咱们就此放弃,便也不会太过肉疼——”
若尽选些出色的带上,那不得影响族中的抉择吗?
“且经此一事,咱们从前干过的纨绔事,在族中便可一笔勾销了。”崔琅继续安慰大家:“用咱们区区三十人来换族人平安,这不是血赚的事吗?”
“赚是赚了的……”一名少年说着,声音逐渐哽咽起来:“可是我害怕啊……六哥,我听你话中之意,咱们是不是就只能等死了?”
“死之一字,唾手可得,又何必再等。”一名颓废地靠在角落处的长衫中年族人略坐直了些身子,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我等不如即刻了结吧,也省得让族中为难。”
见他拔出匕首,车内几名少年吓得抱在一起。
崔琅赶忙道:“……叔父,倒也不必如此着急!”
“尚有侄儿在此,叔父为何轻言寻死?”崔尘正色拧眉:“叔父莫非是信不过侄儿?”
“……”对上侄儿自信而有担当的眼神,中年男人默默将视线移开了些许,没有说话。
崔琅借机替他将匕首收起,安抚道:“叔父,咱们且走一步看一步。”
“既如此,何时需要叔父动手,说一声即可。”中年男人说话间,重新靠回了角落里窝着。
崔琅点头:“好嘞叔父,您先歇着。”
他这位叔父年轻时也是族中出色的子弟之一,但二十岁那年喜欢上了一位平民姑娘,竟执意要休妻另娶,崔家自不可能允许这种荒唐事发生。
那姑娘也是个轰轰烈烈的情爱脑,之后竟投河自尽了。
从那后,他这叔父的精神状态便不大好了,消沉而颓废,家中事一团糟,唯一的爱好便是劝解别人——若有人遇烦心事,他必劝死不劝生。
这两日间的遭遇,让大家都十分疲惫,车内逐渐不再有人说话,只堂兄崔尘还在孜孜不倦地做出智慧模样,苦思冥想脱身之策。
崔琅推开车窗,看向深浓夜色。
片刻后,他抬手探向衣襟内的书信,神情略有些遗憾。
自范阳军逼近邢州后,他便陷入了忙乱中,都还没来得及回乔小娘子的最后一封来信……她迟迟见不到回信,会担心他吧?
她身在江都,之后或会从旁人口中听说他的消息,到时她若知晓他今日之举,会觉得他有担当吗?会觉得他有些像是个男子汉吗?
这样的他,应当有一点可以配得上她了吧?
这样想着,崔琅不由“嘿”地一笑。
片刻后,他口中小声念叨着:“我可不想死……”
他还没给喜欢的女郎回信,还没来得及告诉她他想娶她呢。
崔琅遥遥看向江都,夜色漆黑不见五指,他什么都看不到,但眼睛却满含光彩。
九月重阳,一场雨后,江都添了两分寒凉。
九月十五,是无二院医学馆旬休的日子,许多学生会选择饱睡一顿,但乔玉绵却无心睡眠,天色尚未完全放亮,她便从床榻上起了身。
穿衣洗漱梳发后,天色已明,乔玉绵正准备出门时,一名负责接收分发医学馆师生书信的书童跑了过来,说今日有她的书信。
乔玉绵道谢之际,匆匆将书信接过,观罢信封上的笔迹,肩膀却失落地低了下去。
是阿爹的来信。
她自然不是不想见到家书,只是近日她更想看到一封来自北边的回信。
乔玉绵出了无二院,上了马车后,遂将书信打开来看。
起初得知乔玉绵去了岳州,乔家人简直日夜难眠。但对于之后乔玉绵选择跟随常岁宁去江都,乔祭酒却十分支持。
但乔玉绵自幼不曾离家这样久过,乔家人难免挂念,几乎每半月便会送一封家书过来。
此次乔祭酒依旧在信中关心了女儿在无二院的情况,也说了些家中之事,末了道:【为父为母与兄一切皆好,无需挂念。】
又特意补了一句:【阿无也好,秋膘甚,日渐肥。】
见得这最后一句,乔玉绵抿嘴一笑,心情稍得缓解。
不过,她倒是也有些思念阿无了呢。
马车在刺史府后侧门处停下,乔玉绵下了马车上前叩门,守门的护院认得她,忙将人请了进去。
乔玉绵经过后园时,阿点瞧见了她,冲她挥手喊了一声。
乔玉绵便笑着走了过去,依次福身行礼:“阿点将军,玄阳子大师,玄净子大师……”
刚结束晨练的无绝向乔玉绵笑着点点头。
和前两次一样,乔玉绵不由多看了面前的道人两眼,那种古怪的熟悉感愈发深重,尤其是当对方和阿点站在一处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