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乃帝王对她的最后一计,此次她的选择,会清楚地决定她的立场,和她之后的路。
魏叔易有着短暂的失神——那么,在她做出选择之后,有朝一日,他也会站在她的对立面吗?
但是,他竟希望……她不要回来。
哪怕他将继续忠于天子,哪怕他并不愿与她对立,但是……比起做回李尚,他更愿意见到她继续做那个意气风发而不被困缚的常岁宁。
魏叔易将那铺展开来,而迟迟未曾动笔的信纸拿起,在火烛上方点燃,投入了铜盆之中。
天子选择与他阐明秘密,并非是单纯想与他倾诉,更不是为了得到他那一文不值的共情,而是……想让他、或是他的母亲段真宜去信劝常岁宁归京。
就如母女之间有了矛盾,女儿不愿沟通,便试图借他人来劝慰一二,说一说为人母的良苦用心。
可他不认为自己能劝得动她,也不欲试图劝说。
他忠于圣人,是因得受君恩,理当回报,可他魏叔易受下的君恩,自该由他魏叔易一人竭力而报,而不该牵扯无关之人。
此一生,她不欠圣人什么,更不欠他魏叔易什么,轮不到他自以为是做出劝说。
自为官以来,他自认从未愧对过圣人的看重,此次也是一样——但若圣人认为他此举意味着不忠,他亦无话可说。
魏叔易自书案后起身,缓步来至窗前,抬手将一扇雕花窗推开,望向寂静月色。
圣人已令人赶往江都传达密令,时间紧急,快马日夜不休,最快三日可达江都……
三日后,闻此“不妥”密令,她会是何反应?会犹豫吗?
魏叔易静立许久,直到带着潮寒之气的雨丝自窗外拂面而来,他方才回神,慢慢地眨了下沾了雨雾的眼睫。
魏叔易缓缓吐了口气,将一应心思压下,合上窗,重新坐回书案后,开始思索料理公务。
今日圣人不止与他说了“私事”,亦同他谈到了崔家之事。
荥阳郑家被拔除之后,四下随之动荡,圣人便一时未能再对崔家动手,但时局恶化太快,未留给圣人徐徐图之的机会。
而今,太原收留了清河崔氏迁去的族人,圣人难免疑心崔璟会与崔家重新联手搅动风云……
再有,荣王府暗中一直试图拉拢崔氏,此举也并未能瞒得过天子耳目。
至于眼下,又有崔氏数十名子弟皆在范阳王处被奉作上宾……
崔家的选择与去向,便成了时下需密切留意的大事,崔氏崔澔尚在中书省内为相,圣人让他务必防备牵制崔澔的一举一动,决不可留给崔家与任何人里应外合行事的机会。若有必要,待太子大婚后,可寻时机将崔澔除去……
但这哪一件事,都不是那么好办的,如今朝廷这般光景,牵一发而动全身……
而时下需要做出抉择的,不止是江都的她,崔家也是一样,于崔家而言,已经不剩下什么可供继续观望的余地了。
但,崔家最终会怎么选?
他也尚在猜测中。
灯下,青年眼底现出思索之际,同在京师的安邑坊崔家,正即将做出决定家族走向的最终选择。
在那之前,有仆从捧来了崔琅送回的家书。
这封家书,自是得了范阳王和段士昂的授意,向崔家“报平安”来了。
“父亲,琅儿信中说了些什么?”崔洐立于下首,神情几分紧绷。
“六郎他们暂时并无危险。”须发苍白的崔据稳坐于上首,身形清瘦笔直,肃正的面孔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六郎让族中不必为他担忧。”
崔洐听得怔住一瞬,在他眼中,他这次子最是娇生惯养,他原以为这竖子会在信中哭惨求救……
可不知为何,这竖子越是表现得冷静识大局,他这做父亲的心中却越觉揪扯难安。
“父亲,范阳王只怕没有太多耐心……”崔洐道:“继六郎此一封家书过后,范阳王必会伺机向崔氏提条件,父亲,到时我们要如何应对?”
他未有提及半字对次子的担忧,但眼底已有两分焦灼之色。
次子性情顽劣,时常遭他责骂,但也正因次子这份混不吝的性情,纵然是吵吵闹闹,天然间却可多出一份亲近,而不似他与性情固执的长子之间那般冷冰冰,全无半点父子温情……
崔洐心焦间,只见身边的妻子卢氏上前几步,竟是在堂中冲着父亲跪了下去。
因今日提及之事关乎崔琅,卢氏身为宗子大妇便也破例有了在场的机会。
此刻见妻子突然跪下,崔洐忙出声阻拦:“卢氏,你胡闹些什么,父亲与众族叔自有决断——”
卢氏却动也未动,已然开口道:“家主在上,儿媳卢氏有一事相求。”
崔洐还欲出言时,却见父亲点了头。
卢氏神情郑重而不见半点脆弱哀求,她跪在那里抬手执礼,道:“儿媳恳求父亲不因六郎之安危,而改变族中之大计!”
偌大的堂内静住,只有堂外风雨声吹拂。
自满目风雨的堂外望去,那高髻广袖的妇人脊背挺直,没有迟疑地道:“六郎为保全族人,乃是自愿为质。他若想脱身,可凭自身造化,而若脱身不得,族中亦不必因他而被束住手脚!”
崔洐怔然间,只见妻子已叩首下去,声音微哑却又好似坚不可摧,那是他从未在这个柔顺的妻子身上见到过的东西——
“六郎既为族中而虑,便也请族中不辜负六郎苦心!”
此刻堂内的崔氏族人无不是德高望重者,此刻他们看向卢氏的视线中,未再存有半分对妇人的轻视。
片刻,崔据点了头,道:“起来吧。”
“多谢父亲。”卢氏起身,站回到原处时,身形有着一瞬的摇晃。
崔洐忙将她扶住。
卢氏目不斜视,很快恢复如常,只眼角一点微红,叫人看不仔细。
她有两子,一子于北境抗敌,生死难料。一子身陷囹圄,处境未知。
身为阿娘,她不会不忧,不会不痛。
但她却也庆幸,却也骄傲。
她卢氏这一生,从未踏出过锦绣高门,无半点见识能耐,究竟何德何能,能做这样两个孩子的母亲?
而孩子如此成器,且能做到如此坚守,做母亲的就算再没能耐,却也不能不争气……她即便是装,也要咬牙装出个样子来!
第525章 可为天下主
卢氏静立着,在众族人心情各异的表态中,只听上首的家主开口说道:“有关六郎之事,我崔家真正面临的,未必是来自范阳王的挟制——”
这句话让众族人有着短暂的怔神:“家主之意是……”
“昨日,我收到荣王密信一封,其于信中询问崔家是否需要荣王府相助——”崔据道:“若崔家需要,他可设法将六郎等人毫发无损地送回族中。”
“……荣王?”一名中年族人皱起眉头:“毫发无损……荣王竟可做下如此保证?莫非……”
“范阳军中有荣王的人?”崔洐也反应过来,神情微变:“若果真如此,那么此人身份地位只怕不低……”
如此是否可以证明,范阳王此次叛乱的背后,多半也有荣王的手笔在?
思及此,崔氏族人间有着短暂的嘈杂交谈。
所以,六郎等人的安危,与其说是被范阳王握在手中,倒不如说是系在了荣王身上……
而六郎等人如今的处境,不单意味着他们三十人随时会有性命之危,同时也关乎着崔氏在朝堂中的处境——如此关头下,女帝若果真不管不顾对崔家动手,单凭崔家自身,根本没有全身而退的可能。
崔家早已不是从前的崔家,他们此刻必须要做出选择了,否则只能在诸方争斗中落得一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堂内的族人也无不意识到了这一点。
哪怕崔洐对荣王之举感到不满:“荣王此举,分明是逼迫我崔家表态……”
以相助之名行胁迫之事,但偏偏对方又做得足够体面,让人想要发作却也根本无从发作。
换作从前,绝对没有人敢让他崔家咽下这样的闷亏!
换作从前,在大势更迭之前,崔家也不必如此时这般张皇无措,竟要选择依附手中有刀兵者才能继续存世……
“这世道变了。”崔洐紧紧攥着拳,眼圈因心中的不甘和愤懑而微微泛红:“竟已无君子礼法存世之道。”
有族人陷入叹息与沉默,也有人神情寂寥。
“是崔家数百年煊赫,给了我等此煊赫不会消亡的错觉。”崔据看向众人,也包括长子:“但事实上,这世间权势尊贵,本也从来没有永世长存的先例。”
“君子礼法不会消亡,这世间永远需要君子与礼法。”崔据苍老的声音如古朴的钟罄声般肃穆悠长:“会消亡更替的,只是手握君子礼法这柄利器而居高临下者。”
这高处没了崔氏,也会有其他人。
所谓唯士族方为高尚真君子,拿来与世人言且罢,若时至今日依旧以此自欺,却是顽固蠢笨。
崔据这句话几乎撕开了士族以君子礼法立世的真相,崔洐闻言面色一阵难言的变幻,而后紧绷的肩膀慢慢沉下,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父亲所言乃是本质,可这世道局面,当真变得太快了,快到他与诸多族人几乎反应不过来……
他们五大族的存在可追溯到数朝之前,在权势更迭的风雨中,他们早已成为天下正统礼法的象征,那时天下文士几乎悉数出自士族,庶民中很难出现有资格触及政治天地之人。
如此便出现了天子之姓易换,而士族之姓不改的局面。
大盛开国皇帝之所以能顺利登基,也要归功于几大士族的扶持与认同。为了加固与士族的紧密关连,大盛皇帝不止一次求娶五大家族之女为后,欲让皇室宗女嫁入士族,但是清河崔氏等家族根本不屑,也并不愿与这些稍纵即逝的皇权绑在一处。
他们始终占据着主动,主导着局面,直到寒门势力逐渐兴起,帝王试图借寒门来制衡他们的地位,拆分他们的利益。
但彼时他们仍未曾有如临大敌之感,潜意识中仍默认这世道永远需要他们来治理引领。
数年前,他们与女帝抗衡之际,尚且有许多族人坚定地认为以文治世方是长久道,如崔璟这般沦为女帝爪牙者不过是玷污门楣,只会将崔氏带入下层权势争斗的泥沼。
可如今……
他们受手握刀兵者肆无忌惮地挟制却已无计可施,而那及时庇护了清河族人的,却是从前遭他们百般斥责诟病,乃至最终被除族的大郎。
这世道下,尊严已不能够仅凭文墨来捍卫,昔日世人与群雄给予他们的膜拜崇敬已被一把把纷乱出世的利刃逐渐卸下。
身处这已被洪流裹挟而无从躲避的认知中,崔氏族人之间弥漫着沉甸甸的不甘、怨愤,以及沉寂之气。
“大势已定,立于原处怨天尤人不过是自取灭亡。”崔据无半句埋怨指摘荣王府或是范阳军、甚至是女帝之言,他对族人道:“比起范阳王,荣王本就在我崔氏考虑范围之首……荣王今次之举,也不过只是将我崔家本该做出的选择推得更快了一步而已。”
荣王是在提醒他们,该“及时”做出决断了。
权势争斗,本就不该掺杂任何无用情绪,情绪向来只会让判断失去它应有的客观。
听得此言,崔洐渐渐冷静下来。
那些族人也尽量让自己从情绪中抽离,有人正色问:“家主这是考虑好了,打算要助荣王成事了?”
近两年来,他们反复观望过,认为荣王的确是时下最好的选择——至于突然起事的范阳王,在他们看来,更像是为他人作嫁衣者。
相较之下,荣王显露出的心机,虽也用在了他们崔氏身上,但不可否认对方是沉稳善谋的,有耐心有城府,手中亦有兵权,不乏拥护者……并且出身李氏正统,与先皇乃是同父所出,来日收拢局面便注定师出有名,事半功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