荠菜也回来了,和白鸿楚行等人一同去见了常岁宁。
领命离开后,荠菜经过一重月洞门时,一道等候已久的身影冲了出来,上前向她行礼:“统领!”
面前的少女穿着蓝袍,头发梳成辫子垂在脑后,深邃的大眼睛里有着试探,小声问:“统领,是不是要打仗了?”
荠菜笑了笑,不答反问:“豆子捡得怎么样了?”
康芷脸色一苦:“统领,我早已知错了!”
此前康芷跟随常岁宁平定淮南道刺史之乱时,虽因斩杀黄州刺史有功,得了赏赐。但同时也因太过冒失,而遭到了荠菜的处罚。
这处罚让康芷十分抓狂,竟是有人每日将绿豆与赤豆混成一桶,提到她面前来,让她重新分捡出来……她这一捡,便是好几个月!
起先十多日,她全无耐心,时常捡着捡着,便忍不住心头烦躁,乃至一脚将豆桶踢翻——她宁可被拉去打军棍,也不想受这份酷刑!
但这么做,换来的却是更漫长的捡豆处罚。
之前常岁宁领兵去沔州,康芷听闻不带她,又急又委屈,手中捡着豆子,眼中掉着豆子。
偏叫顾二郎瞧见了,她恼得拔剑,直是将顾二郎追出了半里地。
捡到第三个月时,康芷才算终于熄了性子,每日都能老老实实捡完一整桶。
此时,康芷伸手立誓保证道:“统领,我发誓,再也不会违背军规擅自行动了!”
说着,眼底显出两分少见的无助:“我日日捡豆,再这样捡下去,都要变成豆子了!”
“你若真能有豆子一半圆乎,那就真叫人省心了!”荠菜说着,抬脚离开,边道:“行了,走吧!随我去军中操练,也该将你的刀拿出来磨一磨了!”
康芷大喜过望,连忙跟上,又问荠菜:“统领,果真是要打仗了吧?”
“多磨刀,少打听。”
康芷闻言连忙抿紧嘴巴,生怕又被丢回去捡豆子。
五日后,有消息传入江都,朝廷抵挡范阳军的兵马于相州大败,相州已落入范阳军之手。
范阳军稍作休整,便率兵十万,直奔洛阳而去。
朝野一时间陷入慌乱震动。
心惊胆战地结束罢早朝之后,太子跑去甘露殿,哭着跪了下去:“……洛阳危急,请圣人指点儿臣!”
有大臣说出诸多提议,但他根本不敢轻易应允,唯恐做错决定。
哪怕他清楚中书省马相,与门下省魏相,皆是圣人心腹,他该遵从这二人的意见,以往他也是这样做的,但此事事关重大,朝臣为此争执不休,他吓得不知所措。
“有大臣提议,让京师六万玄策军前往……”太子慌乱道:“魏相不曾表态,马相也犹豫未决,儿臣只能斗胆来请示圣人!”
帘帐之后,香丸焚的香雾缭绕,帝王慢慢地闭了闭眼睛。
片刻,威严沉定的声音传出:“六万玄策军不可离京。”
这是京师最后的御敌屏障,绝不能轻易离京,尤其是清河崔氏族人悉数迁往太原……
崔家与崔璟看似断绝了关系,但值此关头却依旧如此紧密而不避讳,她又焉能放任京师这仅剩下的六万玄策军在此等关头离京,且是往北面去……
圣册帝果决的声音再次响起,字字清晰地落入太子耳中:“令郑州,许州,汴州等地全力驰援洛阳,不惜代价,不得有失!”
太子连声应下,忙带人去拟旨传令。
离开甘露殿之际,太子的手都是抖的。
他的婚期只剩下十多日了,可他近日常有一种活不到大婚之日的感觉。
这一日,太子妃的大婚冠服被宫人送到了郑国公府。
魏妙青被一众宫人们服侍着试穿上繁重的礼服,等着她的是繁杂的大婚流程礼仪演习,以保证她大婚当日不会出错。
可魏妙青心头也同样一片茫然——她这便宜太子妃,还做得成吗?那些给姐妹们画的饼,还烙得出来吗?
魏妙青茫然间,看向那些围绕着自己的宫人们,只觉得所有人都只是在强撑着做事而已,他们的心头只怕也早已被恐惧填满。
忙累了一整日的魏妙青,在听闻兄长回府之后,赶忙寻了过去。
魏叔易耐心安抚了妹妹几句,待妹妹离开后,适才坐回椅中,有些疲惫地抬手揉了揉眉心。
他今日前去甘露殿求见了圣人,向圣人道出了一个提议——让淮南道常节使领兵去往洛阳,抵挡范阳叛军。
魏叔易选择私下向圣人进言,而非在早朝之上引导太子做下这个决定,正是因为他清楚此事圣人未必会赞成。但为大局虑,他还是选择一试。
果不其然,圣人拒绝了。
但在拒绝之后,圣人做出了一个“折中”的决定。
魏叔易此时再想起这个“折中”之策,心头仍不禁涌现出复杂难言的感受。
第524章 希望她不要回来
圣人坚持要让她入京,但圣人也不欲置洛阳安危于不顾——
圣人让汴州等地驰援洛阳,却非是将希望全部压在他们身上,未同意让余下六万玄策军离京,是出于对各方势力、包括崔璟与崔家的提防。
圣人比谁都清楚洛阳的重要程度,而在圣人眼中,可用来保卫洛阳的利器,不止京中六万玄策军,还有如今的江都军。
只是,女帝有意让常阔率军支援洛阳,而仍着常岁宁入京。
彼时于甘露殿内,魏叔易闻听此言,几乎是立刻道:【圣人,忠勇侯腿疾严重,今已无法领兵作战,此法只怕不妥。】
【朕无需忠勇侯领兵上阵,如今常节使麾下不缺可用之良将,忠勇侯只需坐镇军中指挥大局即可。】
魏叔易沉默了片刻后,抬手执礼,罕见地开口道:【圣人此举,恐会让常节使生出被猜疑挟制之感……】
魏叔易话音落下之际,即察觉到天子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知道,他说出这句话,是十分失矩的,几乎毫无身为权臣的分寸可言,很容易招来天子的猜忌和不满。
可是他要说,哪怕是为了大局着虑。
且他为天子近臣,越是如此关头,越当据实直言——
让她孤身入京,却让她行动不便的父亲带着她的将士去帮朝廷平乱……即便不谈所谓世俗情理,只根据局势人心而言,这亦是不妥的。
放在她身上,不妥。放在任何一个手握重权的节度使身上,都不妥。
天子此举,着实危险,很容易便会逼生出新的乱象。
而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后,殿内就此寂静下来。
魏叔易只觉这份寂静十分漫长,直到殿内的宫人皆无声退了出去,只余下了君臣二人。
魏叔易心中升起了一丝预感。
【魏卿,你当知晓,朕不是不分轻重一意孤行的君王。】
上首传来帝王情绪莫辨的声音:【淮南道节使是何人,想必魏卿也已知晓了罢。】
他是聪明人,也是段真宜的儿子,到了此时,有些事大约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魏叔易沉默着,只将微垂的头与抬起的手微微压低些许。
【朕与她,并非只是寻常君臣。】帝王的声音里有一丝以往从不外露的温情:【哪怕未曾相认,朕亦提拔重用她,尽力给了她全部的偏爱和包容……朕若只将她当作寻常臣子看待,又怎会毫不设防,任由她壮大至此?】
【朕知道,她是为了大盛,而朕如今的所作所为也是为了大盛江山……朕让她回京,也绝无半分欲图对她不利之心。】
【朕只是想和她坐下谈一谈,与她共定这飘摇大局,一致对外——】
【朕以绝不伤害她的前提想要见她一面,这要求,难道当真就贪心到了十恶不赦的地步吗?】
话至最后,帝王眼底似有了一缕茫然与叹息。
但魏叔易听得出,她是坚定的。
坚定的认为自己所行合乎情与理。
帝王话中无不透露出,她未曾将常岁宁当作过臣子来看待,否则必无那诸多放任与偏爱……因为未曾视作臣子,所以此次让常岁宁入京,也是出于母亲的身份,母亲如此行事,便不必担心会将女儿逼反,是吗?
那一刻,魏叔易几乎已不知能说些什么了,他脑海中只盘旋着一句问话——原来,做君王的女儿,竟要比做君王的臣子,还要难上这许多吗?
做君王的女儿,代表着即便君王对你做了她对臣子不敢做也不能做的事,你却不能如寻常臣子一样毫不顾忌地作出抗拒之举……
圣人字字在言偏爱,可那些偏爱,并非是她索求来的,不是吗?
她今生的功勋,即便是换作旁人来立,依旧可有今时之成就。
圣人言,待她从不忌惮,这话或许有一半是真……但他此刻隐约懂了,这份不忌惮,大约是出自圣人对母亲这个身份的“依仗”。
这依仗必源于诸多往事的累积,母亲从那些事情中看到了女儿的能力,也看到了女儿的恭顺……所以即便隔了一世,依旧愿意相信女儿不会真的反抗她,拒绝她。
但当下圣人之举,分明是以母亲之身,行君王权事,不是吗?
天子的私心,要以大盛江山为名,要以母女情分为外壳……而这种种,无论如何粉饰,都改变不了算计的本质。
魏叔易并不知道常岁宁不愿与生母相认的原因,但此一刻,他作为一个身处局外的旁观者,竟也有了一丝窒息感受。
这窒息源于近乎密不透风的掌控。
有些珍贵之物本该如水般自在流动,越是想牢牢掌控于手中,最终越容易一无所有。
正如他与青儿,父亲与母亲从未试图掌控过他们,但他们也从未想过要逃离,反而,他一直被家中这份无条件的爱“束缚”着。
青儿也是一样,从她情愿做太子妃一事之上,便可以看出她对郑国公府的责任与珍重。
没有人要求过他们,但他们得到的爱,始终在为他们指路。
但圣人似乎并不懂得,也不会认可这个道理。
圣人的存在,即为掌控。
掌控皇权,掌控天下,掌控一切,自然也包括她的孩子。
而今那些冰冷庞大的权势在逐渐脱离她的掌控,她却依旧试图借掌控女儿,来助她重新获得掌控一切的能力。
魏叔易坐于书案后,身上是仍未顾得上去换下的官服。
此刻他将一只手轻落在书案上的一本旧册之上,透着灯影,他似乎看到了一道旧时身影。
以往他只知那身影煊赫厚重,而又意气风发,叫人惋惜生痛……而今他才得见,这看似一往无前的坚韧身影之上,处处皆是被无形丝线捆缚的痕迹。
那些丝线无形,却可深深缠进骨肉中,哪怕重活一世,也依旧试图将她再次掌控。
但这一次,她会如何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