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为何人定不平之象,又为何人建不拔之业?”
常岁宁微转头,看向骆观临,眼神坦然:“此象为天下苍生而定,此业为我常岁宁而建。”
对上那双眼睛,骆观临心头微震,心知她这是直言自己的雄心了。
犹记得,在这株枣树下对饮时,她曾与他道,愿扶持李氏子弟——
但此刻面对她的出尔反尔,骆观临却并无半点想要出言质问的心思。
他若在意她的反悔,便说明他仍一心属意李氏子弟。
而反之……
骆观临忽而在心底重重叹息了一声。
他原本打算至少要问她一句,何故要以假话来欺骗他,但此时他也不准备再问了。
成大事者何拘小节,她能将他“哄骗”至此,亦是她的本领。
而骆观临又想到母亲的那句歪理:【大人愿意花心思“哄骗”你,那不是对你的看重吗?】
骆观临在心中复杂一笑,时至今日,他竟也认同了母亲的这套歪理。
见骆观临久久未答,常岁宁微微笑着道:“先生可以思虑一晚,待明早动身之时,再予我答复不迟。”
骆观临回过神来,却是脚下微转,正面向常岁宁,在夕光下抬手深深拜下,字字清晰道:“钱甚愿为大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的这句“死而后已”,不单是洛阳此行,之后亦将如是。
院内有着短暂的寂静,廊下的骆妻柳氏悄悄看着这一幕,不知为何就湿了眼眶。
“动兵在即,不言死字。”常岁宁抬手托扶起骆观临端正压下的手肘,含笑道:“我要先生不死,待有朝一日随我去见太平之象。”
骆观临直起身时,眼角已是微红,待得见那道眸光,只觉于他心间洒落了一片天地冲和而生的万里清风,替他拂去了一切滞碍的阴霾。
柳氏遂快步回房,为夫君收拾行李去了。
跨过门槛之际,柳氏欢喜地抹了抹眼光泪花,又想着还得备上一壶好酒,临出门的人自是不便饮酒的,酒是给婆母备的……若婆母知晓家里的臭石头开了窍,不晓得多开心呢!
院内,常岁宁又与骆观临闲谈了几句。
骆观临却没有太多聊闲天的心思,他思忖了一番后,开口道:“某有一事,想要冒昧提醒大人一句。”
见他神色严肃,常岁宁便也认真道:“先生请讲。”
“大人欲成大业,有些事便该早做防备。”骆观临道:“忠勇侯为人固然敦厚,但其另有一子……某以为,大人多加提防些不是坏事。”
常岁宁眨了眨眼睛。
骆观临的表情依旧肃然:“大人不要以为在下是在蓄意挑唆,或是危言耸听,历来此等事屡见不鲜……”
他承认他变了。
此前拉王岳入伙时,他还曾与王岳道,即便常岁宁有野心也不足为惧,因为她上面尚有父兄可以劝阻压制……
而今,他却反过来提醒这个有野心的常岁宁,要提防她的父兄窃权……
骆观临觉得自己这个名字改得倒也合宜,否则他当真无法想象如今的钱甚,与昔日的骆观临竟会是同一人……此中这堪称面目全非的转变,实是叫人无颜面对旧我的程度。
常岁宁笑着点了点头:“多谢先生提醒,我会留心的。”
她若说常阔父子在她这里靠得住,只会叫骆观临觉得她头脑简单,也会伤了对方的一片心意——此种尖锐提醒,寻常的下僚为了避嫌,往往是不敢轻易开口的,因此十分可贵。
见常岁宁似是当真听进去了,骆观临才又说起别的事:“……明后今次这道密旨十分欠妥,倒不像是她的作风,大人可知其中是否有什么隐情?”
按理来说,明后不可能想不到这样一道密旨,会逼常岁宁生出反心。
依他对明后的了解,对方如此反常行事,倒像是另有什么依仗……
“隐情啊……”常岁宁没否认骆观临的猜测,但最终只是笑了笑:“待哪日有机会,我再说给先生听吧。”
若谈她与明后的那些渊源,自然会涉及到她曾是李效的秘密。
听她这样“卖关子”,骆观临负手道:“大人身上的秘密倒是果真不少。”
那七百万贯,及她那不明不白的身世,她身上诸多说不通的能力,现下又多了一个与明后之间不为人知的牵扯……
常岁宁也负起手来,笑着道:“不拿这些秘密吊着,怎能吸引了先生随我同行呢。”
“在大人眼中,某是需要挂只萝卜才肯往前的驴子不成?”
“先生怎能如此自贬,您少说也是匹千里良驹啊。”
“倒又成了骆某自贬了?”
“……”
二人于枣树下说笑间,天色渐暗下。
次日清晨,常岁宁在江都刺史府正门外,在众官吏的行礼目送之下上马动身。
随常岁宁先行的两万铁骑已在江都城外列队整齐,声势浩大。
常岁宁此行发兵洛阳,对外宣称是奉天子旨意平乱,短短时间内江都上下已无人不知,但各人心中却自有猜测与思量。
江都城外,浩荡肃穆的铁骑队伍中,护着十余辆马车同行,其中一辆马车内,坐着无绝与天镜。
一夜未眠的无绝此刻的神态不算轻松,半晌,他皱着眉头,问天镜:“我说……你该不是自知不敌,半夜便用你那上不得台面的幻术对我动了什么手脚,借机偷看了我所卜结果吧?”
今晨动身之前,常岁宁从无绝和天镜手中各得一张字条,其上写明了二人各自为她卜算出的生辰八字。
常岁宁分别展开之后,见其上笔迹迥然不同,然而八字内容,却是一字不差。
但真正让常岁宁感到意外的,尚不在此。
那八字细看之下,与她本身,竟有着莫大渊源……
这渊源在于,这则八字中,唯生辰之年乃是阿鲤出生之年,但其后六字,却与她前世作为李尚时全然重合。
所谓八字,分为四柱,是为一个人出生时的年柱、月柱、日柱,及时柱。
换而言之,无绝与天镜为她卜算出的这则八字中,年柱是为她如今这具躯体的出生之年,而月柱日柱与时柱,却属于她这躯体之下的李尚所有……
这八字合在一处,竟意外成就了绝无仅有的至贵命格。
但这果真是意外吗?
天镜不这样认为。
想要凭空捏造出一个惊天动地的至贵八字,且年柱是固定不可更改的,其中涉及诸多讲究与忌讳,实际难度远超过常岁宁这个外行人的想象——
甚至在年柱固定时,会出现不管之后六字如何排列,也做不到十成十的大贵之相的可能。
昨夜,天镜与无绝二人反复推算,却又总觉不够满意,直到天色将亮,才相继得出结果。
结果的相同,也侧面证明了一个事实:此八字之贵,是毋庸置疑的,也是不可替代的。
此刻,天镜感慨道:“或许,这便是尊师的高明之处了……”
第533章 敢欺中原无主
听得天镜这句感叹,无绝若有所思,也顾不上再单方面与天镜斗嘴。
马车里安静了片刻,车外马蹄声与甲胄相击声则为这份安静增添了两分兵戈之气。
好一会儿,无绝才低声如自语般道:“我曾言殿下前世乃大才大憾之相,此时从殿下的经历及这并非偶然的八字来看,此一遭倒果真像是为了弥补那份大憾而来……”
“许多因果,或从当年殿下替阿鲤改命,执意将其救下之时便已有注定了……”
无绝先前便知晓这份因果所在,但他至今日才知,这其中因果的牵扯之深,更胜过他从前认知。
天镜缓缓颔首:“天道之外,也自有因果……世间事,事事皆非偶然。”
无绝沉默了片刻,看向天镜:“殿下此行虽为弥补前世所缺而来,但我粗观你我所卜之八字,贵则贵矣,亦与殿下相生相宜,然而……仍隐约可见,其命盘中尚有一道大劫在。”
这一点,无绝尚未来得及与常岁宁细说。
且他也只是粗观,尚未能卜出具体,此时便试探着问天镜一句:“你是否也有此得?”
天镜微点头,却又摇头:“只模糊可见一二……”
八字既现,同这世间有了清晰的连结,常岁宁便不再是完全意义上的无法窥测之人,但实际卜测起来却也较之常人更耗心神百倍……得出八字后,天镜几番试着触及,总有窥探天机被反噬之感,令他不敢再急于深究。
“还以为你有什么过人本领呢,合着也是一知半解。”无绝轻蔑地哼了一声,一边摸出铜板来:“到头来还得是我。”
他开始投掷卜卦,边道:“待我将此劫明了,设法替殿下避去或是化解……”
然而他连起几卦,所得卦象却次次含糊,叫人不禁皱眉。
无绝的脸色也逐渐有些发白,正要再次起卦时,却被天镜伸手拦下了:“天机难以窥测,你偏如此急于求成,是不要命了?”
“我如今之命数本就是与殿下绑在一处的,若不能设法替殿下避劫,我这条命到时一样得交代进去。”无绝挥开天镜的手,又取出了星盘来。
“此八字初显,不过刚交到大人手中,与大人尚未能完全契合……你如此急于卜测,不过是平白损耗心神。”天镜耐心劝阻着,并道:“待迟一些,此八字命格与大人足够相合之后,我必设法助你一同替大人卜明此劫。”
无绝闻言却面露狐疑之色:“助我?我看你是想借机分走大人的恩宠吧?”
天镜笑着摇头:“我将你视作仅有的知己,你倒防我如防贼人。”
无绝不以为然:“我和你是哪门子的知己。”
天镜却不赞成:“你我所行之路,实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如此奇绝之途,若无一知己作伴,岂不少了诸多意趣?”
“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路,乃是我那师父拿我这条命蹚出来的……同尊驾又有什么干系?”无绝时刻一副护食心切的模样。
“自然,自然。”天镜笑着轻拍了拍无绝的肩,道:“功成在你,我不过一旁观旅人而已。”
这话无绝倒是受用。
“况且,你与大人两世渊源,又与大人命数相连,这份恩宠,又岂是我能抢得走的?”天镜又笑着道:“且观今日出门前,大人待你我二人的不同,还不够明显吗?”
今日他们二人将那写有八字的字条交给常岁宁后,常岁宁观罢,便邀天镜与自己同去洛阳,天镜自是欣然应允。
无绝登时急了,不可置信地问:【大人不准备将我带上?】
常岁宁眨了下眼睛,看向无绝,疑惑反问:【你自是要一同前往的,这竟还需我特意言明吗?莫非你未曾备下行李?】
这下反而轮到无绝心虚了,他连夜卜八字,哪有时间顾得上准备行李?
对上少女无垢的眸子,无绝在心中擦了擦汗,慌乱赔笑,赶忙道:【这便去备,这便去备!】
跑去准备行囊时,无绝心中虽虚,却也欢喜,不忘拿优越的眼神看了一眼天镜——瞧见没,这才叫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