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天镜的反应却始终寡淡,并没有要与他相争的意思,此刻反而拿此事来宽慰他。
被人这样顺着毛捋,无绝便也不好再继续龇牙,为了凝聚心神,遂和天镜下了一局棋。
对弈间,无绝随口道:“从前跟随殿下行军时,路途漫长,我也常与人在车内对弈。”
那时与他下棋的多是乔央。
一局罢,无绝推开车窗,看向车外气势雄厚的铁骑,心中始终念着那道尚不明晰的劫数。
铁骑疾驰在碎石混合灰土铺成的宽阔官道之上,马蹄席卷过道路两侧的金黄落叶,绣着“常”字的玄色军旗在十月的秋风中肆意招展,如鹏鸟翱翔,一路振翅往北面掠去。
而在昨日,常岁宁下令动兵之后,江都即有数十飞骑持常岁宁之令,将这个消息送去了淮南道诸州。
一队飞骑沿淮水而行,先后将此信送至寿州、光州,与申州。
闻听常岁宁亲自率兵往洛阳而去,光州刺史邵善同猛地起身,险些将椅子带翻。
大人既去洛阳,那便不能入京了!
他先前一封封信送去江都,催问大人何时入京,图得是什么?不就是一句大人不欲入京的准话吗!
这个时候进京,安危得不到保证,且要被朝廷拿捏,简直全无造反前途可言!
不进京已是天大好事,更何况大人还动兵去了洛阳……
去洛阳好哇!
什么遵旨不遵旨的,不过是个名目罢了,这年头,各处都在争夺地盘,谁有本领带着自己的兵去拿地盘,那地盘就是谁的!
退一万步说,洛阳就在那里,范阳王能拿,那为什么他家大人不能拿呢?
邵善同激动得来回踱步,捏着江都送来的信函,心情好似过年,待看罢信函内容,立即精神大振,下令点兵。
范阳军一路扩张势力,兵力已逾二十万众,常岁宁自江都点兵十万,并非是她太过轻敌,而是她欲兵分两路行军。一路由她自行率兵十万,从江都往北而行,直入河南道,从汴水侧借道,往洛阳方向行军。
另一路,则是着令地处淮南道边缘处的寿州,光州,申洲三处,就地集兵五万,由申洲方向北上,赶赴洛阳——由申洲至洛阳,不过五百里余,此乃淮南道诸州距洛阳最近的发兵之处。
“大人由河南道行军,在洛阳之东……”邵善亲自来到军中之后,与身侧参军道:“我等率五万兵马直入都畿道,则是于洛阳西面……到时便可与大人形成东西夹击之势!”
而不管是大人的行军路线,还是他们这一路兵力的行军路线,皆是各自所处位置距离洛阳最为省力的行军之法,如此部署,真正做到了因地制宜,且可保证最大意义上的兵贵神速。
如此善用兵者,又如此熟知各道行军路线,不是天选造反之人,又是什么呢?
邵善同愈发认可自家大人的造反天资,甚至觉得这份天资若不能物尽其用,实在是暴殄天物的程度。
接下来两日间,光州迅速集结三万兵力,寿州和申州则各自平摊了一万兵力。
对此,邵善同甚觉自己有先见之明——他承认他先前扩增兵力时稍显放肆了些,但这不是很快就派上用场了吗?
大人需集兵五万,他一人便出了三万,这般当仁不让的风头已叫他出尽,日后论起成为大人的左膀右臂,舍他邵善同其谁?
点兵当日,邵善同立足点兵台上,披甲佩剑,威风凛凛,英武非常,言辞抑扬顿挫,并亲自擂响了发兵的战鼓。
随着一声昂扬的号角声,大军开始离营,阵势浩大,士气激荡。
邵善同依依不舍地走下点兵台,他的侍从为他解下佩剑,旋即又为他取下沉重的头鍪。
刺史大人是不能亲自领兵离开光州的,领兵者乃是光州参军——
至于为何不能领兵征战,刺史大人还偏要披甲上点兵台,一来是为了激励士气,二来……大概就是为了过一把瘾了。
旁人或不知,但作为刺史大人的贴身侍从,他很清楚自家大人内里乃是造反瘾很大一男的。
他严重怀疑,节度使大人之所以在信中特意言明,让各州刺史不可擅离己位,主要针对的便是他们光州刺史。
邵善同望向大军离开的方向,心头激荡久久不能平复。
他之所以一心主张造反,原因有二,一是他不满当下朝廷已久,心中藏着一股且叫日月换新天的志向。
二来,眼瞅着各州都在反,他着实焦虑得厉害,这种感觉就好比读书旬试之际,眼看同窗们呼呼奋笔疾书,而自己一个字都没能憋得出来……他如今每每梦到这旧时场景时,尚且急得夹紧双腿想要如厕。
造反这种事,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若不一动一动,来日必有人打上门来。
现下眼看着自家大人打上了别人的门去,邵善同的焦虑便委实缓解不少。
遥遥看着洛阳城的方向,邵善同满心激荡,眼中藏着望主成龙般的希冀之色——千盼万盼,只盼吾主争气才好!
与此同时,常岁宁所领先行骑兵渡过淮水之后,沿汴水东侧行军已逾百里。
昨日夜间,大军休整之际,元祥领着一名风尘仆仆的兵卒来到了常岁宁面前。
那兵卒见到常岁宁便跪伏下去,手捧书信,哑声急求道:“……求常节使驰援汴州!”
这兵卒自汴州而出,按照原本路程,他至少还需两日才能抵达江都,这一路他心急如焚,又反复想着,就算常节使愿意出兵援助,江都大军出动也需要时间准备……汴州形势这般危急,能撑到援兵抵达之时吗?
然而叫他万分惊喜的是,他竟在这汴水侧,迎面遇上了常节使的大军!
士卒起初甚至认为这是自己不眠不休赶路之下出现的幻觉,直到他亲眼见到了常岁宁。
常岁宁接过士卒手中书信,那是胡粼亲笔写下的求援书。
胡粼于信中提及了汴州与河南道现状,亦表明了自己不愿归降于范阳王的决心。
来的路上,常岁宁已听闻范阳王向河南道各州传檄之事。
此刻她握着胡粼的书信,看向前方:“乱臣贼子竟欺中原无主,妄图侵吞河南道——”
少女话语中带有不满,但在一旁的骆观临听来,倒觉得这话中之意更像是……河南道缺个像样的主人。
而旁人不知,骆观临却是清楚,他家这主公,选择从河南道借道,用意可不止一层。
用常岁宁那日在枣树下的原话来说:【河南道地广粮丰,如我这般正直之人都有两分垂涎之心,范阳王又岂会放过这块近在嘴边的肥肉呢?】
因此,早在动兵之前,常岁宁便预料到了范阳军会染指河南道的可能。
而河南道早已人心动荡,随着范阳王一纸檄文,暗中欲图倒戈者不在少数,而与汴水相邻的徐州也在其列。
常岁宁奉旨平乱之事宣扬的十分张扬,但江都传出动兵的消息,也只不过是五日前的事,消息传到徐州又需要时间,徐州刺史是昨日晨早才听闻的此事——
初听闻时,徐州刺史心头一阵狂跳,但很快又冷静下来,江都大军行路,战马辎重粮草备齐均需要时间,往快了说至少也还需十日才能抵达……
而前日里,范阳王处传来密信,信中言,汴州刺史胡粼似乎无意归顺。
范阳王遂令徐州出兵从后方围攻汴州,到时汴州军的退路也被阻死,便只能选择归降。如此一来,范阳军便可用最小的代价拿下汴州。
听闻江都准备动兵的消息之后,徐州刺史愈发不敢怠慢,在他看来,当务之急,是要赶在常岁宁抵达之前,将汴州拿下!
汴州是他徐州与洛阳之间唯一的阻隔,只消打通了汴州,他便可与洛阳的范阳军联合,范阳王二十万大军在此,到时他便也不必惧怕那常岁宁上门了!
徐州刺史这样想着,遂加紧点兵,于次日清早,亲自率兵往汴州方向赶去。
然而,他领兵刚出徐州界不远,只见前方斥候折返,那斥候当着他的面,竟是连滚带爬下马来,仿佛见了鬼一般惊慌失措:“大人……不好了!”
徐州刺史见状刚要问一句出了何事,只听那跪趴在地的斥候道:“前方……前方有江都大军,领兵者正是那常岁宁!”
徐州刺史悚然大惊,不可置信道:“怎么可能!”
闹呢,他分明昨日才听闻江都欲动兵的消息,怎么可能今日人就到他家门前了!
“属下确定不曾看错!属下不慎落入了他们手中,又被他们放走……”那斥候脸上阴影未消,颤声道:“只因那常岁宁……她让属下回来,向大人转达一句话……”
徐州刺史此时顾不得探究其它,忙问:“……她说了什么!”
第534章 战鼓起
“那常岁宁说……”斥候面容颤颤,迎着徐州刺史如刀般的视线,不由磕巴了几声,最终选择将头抵在地上,才有胆量说道——
“她说……念在大人您并无成事本领的份上,只要大人识趣交出徐州兵符,自行返回徐州城中……她便可以考虑当作无事发生!”
随着斥候的尾音坠地,徐州刺史及其左右人等,无不面色铁青。
什么叫交出徐州兵符,自行返回城中,她便考虑当作无事发生?!
这话简直要比直接打过来更加羞辱人,更加可恨!
徐州刺史火冒三丈,只觉平生从未受过此等屈辱:“……她以为自己是谁!竟敢如此轻视侮辱本官!”
他身侧的一名披甲青年亦面色涨红,竖眉道:“父亲,我等决不可助长她一个小小女子的嚣张气焰!”
亦有几名咽不下这口气的军部说道:“……今日不妨就会她一会!”
“大人……”一名幕僚快步上前来,匆忙向徐州刺史施礼,正色劝道:“此事还需再三慎重!”
徐州刺史虽乍然被怒气冲脑,但也尚有几分理智在,他先是狠剜了儿子一眼,而后咬了咬牙,向那斥候问道:“……她有多少兵!”
想到方才在对方大军之前感受到的压迫感,斥候简直要哭了:“属下一路探听,隐约可知江都此番出兵至少十万!”
听得这个数目,众军士大惊,这下连愤怒都顾不上了,有得只是惊惧:“……江都行军怎会如此之快!”
如此行军速度,简直不合常理!
常岁宁“奉旨平乱”之说甚是张扬,徐州刺史等人便也无从得知早在那道圣旨抵达江都之前,常岁宁便已经做好了动兵的准备。
江都军中一应粮草辎重早已齐备,说是全员枕戈旦待也不在话下,早在十日前,江都军中便已然是歇不解衣,卧不脱靴的状态。
准备随行的伙夫也恨不能时刻将大勺与菜刀别在腰间,就连乔玉绵等一众医者也早已将一切收拾妥当,以备随时听令动身。
一切早有部署,加上对行军路线的择选与把控,以及军队的素质与秩序足够上乘,如此种种配合之下,方才有了行军神速之象。
但徐州众人对此并不知晓,即便他们能想到此处,对眼下而言也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横竖人都站到跟前来了,你还管人家怎么来的!
而不管对方是如何行的军,能做到这么快便赶到徐州,可见这常岁宁的确很不简单!
很快,又有一队斥候折返,他们并未落入常岁宁手中,但也清楚地查探到了江都军逼近的情况。
听到这一队斥候所禀,徐州刺史心中再无半分侥幸想法——那常岁宁当真来到眼前了!
徐州军中也开始变得躁动,有人低声说:“自那常岁宁领兵以来,她手下的江都军可是从无败绩……”
有些半知半解的兵卒,则更显不安,他们甚至忍不住联想到有关常岁宁的诸多传言,那些神乎其神的传言大多数人轻易不会相信,但在这人心惶惶之际,却能进一步起到扰乱人心的效果。
尤其大多数士兵甚至并不识字,心智见识开化程度有限,此刻听着那些惶惶之言,难免心中忐忑。
而即便不提那常岁宁超乎常人的本领,只说对方有十万大军,也足够他们心生退却了……他们只有两万余人,既不够看,也不够打的!
徐州刺史显然也清楚这个事实,他紧攥着缰绳,看着汴州与洛阳方向,心中万分不甘。
范阳王有二十万大军,他若能与之汇合,自然不惧常岁宁,可前方隔着一座汴州城不说,此刻就连他通往汴州的前路也被常岁宁大军阻死……
往前行,注定是不能了。
但要他就此交出兵符,像只夹着尾巴的狗一样返回徐州城等待常岁宁发落……他却也咽不下这口恶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