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如此近距离送走一条性命的马婉浑身冰冷,跟着颤颤跪下。
房中的下人们忽然放声大哭。
马婉脑中纷杂,眼泪自顾滑落,手中紧紧抓着那只金锁。
不知过了多久,荣王妃那空瞪着一双眼睛的面孔被仆妇拿白绫覆住。
一只手臂被人扶住,马婉下意识地转头,对上李录通红的眼睛,他的声音沙哑:“婉儿,起来吧……”
马婉心绪翻涌,胡乱地点了下头,和李录一起站起了身。
下一刻,李录的目光落在了她手中的金锁上面。
第560章 最后一击
马婉几乎是下意识地想收起来,口中解释道:“这是母亲……方才留给我的……”
“此乃母亲幼时之物,她一直留在身边。”李录沙哑的声音里有一丝悲沉遗憾:“母亲本也是京师贵女,自从跟随父王来到益州之后,便一直思念京师的家人。”
“可惜外祖家中亲眷先后去世,而母亲也缠绵病榻,迟迟未能有机会返回京师看一眼……”
李录看着那只金锁,道:“母亲既将此物交给了你,来日若有机会,你我便将它带回京师……也算全了母亲些许心愿。”
马婉点头,应了声“好”,抬手擦拭眼泪,掩去了眼底那一丝异样浮动。
接下来两日,马婉忙于料理荣王妃的丧事,加之心事重重,几乎日夜无法合眼。
偶尔一个人时,她总会取出那只平安锁细看,于脑海中反复回忆荣王妃临死前的那句话,却始终不得其解。
锁的背面刻有荣王妃的小字和生辰,可见的确是幼时之物……可是,那句“将它宣之于众”究竟是何意?
一只闺阁平安锁,何以“宣之于众”?
还是说,正如世子猜想那般,王妃是想托她将此物带回京师,以全思乡心愿……那些让人不解的话,只是人临死之前的恍惚混乱之言?
可是……
马婉耳边总又会出现荣王妃那些劝她离开的话。
那些话,也只是呓语而已吗?
第三日晚间,马婉躺在榻上,依旧久久未能合眼。
不知到了什么时辰,熄灯后昏暗的房中,枕边忽然响起一道关切的询问:“婉儿还未能睡下?”
正出神的马婉惊了一下,平复了心跳,才问:“世子也未能睡着吗?”
“是,我在想母亲这一生……过得实在辛苦孤独。”李录的声音在黑夜中听来尤其清和,如平静的湖面之上蒙着一层淡淡的孤寂悲色:“正因母亲心中积压了太多凄郁,才会在弥留之际那样怪责于我吧。”
“世子是说……”马婉试着问:“母亲在走之前,曾对世子有怪责之言吗?”
李录似乎轻点了下头:“身为人子,却一直未能在母亲身边尽孝,母亲心有怪责,也是理所应当。”
马婉心绪繁杂地道:“世子在京中多年实属不易,不必再为此而自责……”
“再有,义琮之事……母亲一直知晓。”李录的声音很轻,却多了一丝迷茫:“所以母亲待父王有怨……我却从未体察过她心中之苦。”
马婉听到此处,下意识地想——怨怪丈夫在外面另有妾室子嗣,责备儿子未能伴在身边……或许,这便是王妃对她说出那些叫人不解之言的根源所在吗?
可是同为女子的直觉分明在告诉她,荣王妃的眼神里藏着的不止有痛苦,更多的是畏惧……
马婉一时无法分辨。
“婉儿,母亲临去前,都说了些什么?”
听得这一句伤感的询问,马婉的眼神在夜色中闪躲了一下,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没有异样:“母亲口中皆是些碎语,侍女们都在哭,我亦听不清晰。”
李录似有些失落,片刻,才道:“也好,母亲被病痛折磨多年,如此也算解脱了……”
他望着昏暗中的床顶,声音低低道:“婉儿,从此后,我便没有母亲了。”
“母亲带着郁结离世……而义琮的存在,也叫我知晓,原来一直以来我都高估了自己在父王心目中的份量。”
说到此处,李录的语气带着一丝不安与自责:“我瞒着父王,让婉儿你向太岳父透露了段士昂的身份,致使段士昂身死事败……眼下看来,此举实在轻率,日后若叫父王察觉,只怕会连累到你。”
李录静望床顶,昏暗中,神情无丝毫波动。
他固然知晓段士昂之死,并非是单凭那封送到马府的书信可以做到的,而必然是常岁宁的手笔……但他的妻子不会知道这些。
在他的妻子看来,是他瞒着父王,让她向马家和朝廷告了密,才有了段士昂败于洛阳之事。
而在他的妻子眼中,他做这些,是为了她和马家,是为了阻止他父王的野心征程。
果然,他那心软的妻子很快说道:“世子这样做是为了大局,也间接助了祖父……世子怎能说是连累?世子背负了多少不易,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李录慢慢地侧过身,拥住马婉,将头抵在她的颈窝处。
马婉只听他声音喑哑低缓:“婉儿,我如今只有你了……你我之间的夫妻之情,已是我在这世上仅剩下的羁绊了。”
马婉微微颤栗着,连同眼睫也在颤抖。
他的呼吸,他的话语,似乎皆是破碎的,宛若一块碎裂的美玉,仿佛只有被她捧在手中,才不会化作齑粉消散而去。
这样的人,怎么会是王妃口中没有心的人呢?
无心者何以破碎至此?
马婉迷茫间,心尖一阵刺痛,眼眶也在这交杂的情绪中变得模糊。
“世子……”她反拥住李录,声音低颤:“我不愿见世子冒险,也不想我祖父他们出事……段士昂身死,真的便能阻止一切吗?”
李录没有回答她,只拿手掌轻轻抚摸着她脑后披散的发丝。
马婉心中便有了答案:不能。
即便段士昂这一招棋已废,却依旧不能阻止荣王的脚步。
时局二字何其庞大,而她与世子能做的何其渺小……
而她的想法较之数年前也有了变化,如今所见所闻,无不在提醒着她当今朝廷的腐朽……她有时忍不住想,荣王一定是错的吗?酿成如今的局面,朝廷和天子果真没有责任吗?
但是她又无比清楚,祖父将君臣之道看得何其重要……
马婉承认,她并不懂大局,也无法妄言对错,她只是一个自私的人,天下苍生与她无关,她在意的只是她的家人,以及她身边所爱之人。
她所做的一切,从始至终只为在这时局夹缝之中谋求两全之法,但是这实在太过艰难了。
而她身边之人无比懂得她心中所求,此际同她允诺道:“婉儿,我与你保证,无论日后如何,我都会尽全力保全马家上下……你要信我。”
马婉眼中有泪珠滚落。
在这举步维艰危机重重之下,有这样一个懂她所求,护她想护的夫君,她怎么能不去动容?
她紧紧抱着李录,试图从他身上感知到更多温暖,但脑海中却又突然出现荣王妃凄然而恐惧的声音:【我曾也以为,自己有幸嫁了一位与世无争,仁善温润的好夫婿……】
马婉闭着眼睛,试图让自己保持清明,但她实在太累了,脑中思绪如同尘埃浮落,很快睡了过去。
次日再醒来时,李录已经不在,侍女告诉她:“世子见夫人疲累,便未让奴婢们唤夫人起身。世子还说了,王妃后续的丧事已不必夫人费心,夫人且安心歇上几日。”
马婉有些出神地点头。
不多时,兰莺端着温水进来,服侍马婉洗漱。
马婉用罢早食之后,兰莺让她再补半日觉,马婉便也心不在焉地点了头。
兰莺服侍马婉在榻上躺下,却未有急着离开,而是蹲跪在榻边,忽然开口道:“女郎,咱们走吧!”
她的声音很低,却让马婉惊了惊:“兰莺……”
“女郎,荣王妃没了,荣王又冒出了这么大一个私生子……这荣王府之后还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只怕根本不是咱们能应付得了的。”
兰莺眼神郑重,压低声音道:“且婢子反复想过了,荣王和圣人必然是要你死我活的……女郎留在这里,对家中也会有妨碍。”
她如今学聪明了,知晓女郎听不得荣王世子的不好,便试着借马家的安危角度来劝——
果然,马婉坐起了身来,看着她:“……妨碍家中?”
她并不曾拖累祖父分毫,她甚至在向祖父传递消息不是吗。
“婢子知晓女郎的心最偏向家中。”兰莺认真道:“可只要女郎安然留在这里一日,便代表着荣王府与马家尚有关连在……如此关头,圣人怕是很难不对相爷心有芥蒂!”
兰莺本也是话赶话这样随口一说,但说着说着,忽然觉得……这怕不正是那狐狸精世子仍将她家女郎留在身边的原因所在吧!
只要女郎在一日,荣王府与马家便有斩不断的羁绊在……
这样敏感的时局下,甚至也无需女郎做什么,只要女郎还安安稳稳地呆在这里,就足以成为圣人心中的一根刺了。
兰莺一个没忍住,又紧接着道:“且退一万步说……有朝一日万一荣王真的打去了京师,他们还能借女郎来同马家谈条件呢!”
“女郎,还有,您想啊……”兰莺抓住马婉的手:“荣王既然还有别的儿子,来日免不了会有争夺,世子自然需要有人支持他,到时咱们相爷即便不是相爷了,但威望还在,又有那么多的学生……若婢子是世子,此时也会使出浑身解数来哄着女郎过日子!”
这一次,马婉竟奇异地没有打断或反驳兰莺的话,只是怔怔听着,脸色越来越白。
兰莺见状,反而放缓了声音,红着眼睛道:“若世子真心待女郎,女郎如何帮他,婢子都没有理由从中阻挠……可婢子担心他从起初便只有满心算计,试问这样的人,若有一日女郎没了利用价值,那他还会继续待女郎好吗?若女郎和马家不肯依从他,他会善待马家吗?”
这些原本马婉从听不进去的话,此时却巧妙地和荣王妃临死前的呓语重叠,又因牵扯到马家,让马婉不由心神摇摆起来。
“女郎,婢子想了又想……”兰莺眼中开始冒出泪花:“先前局势不明之时,圣人想借女郎监视荣王府,女郎是圣人眼中的棋子。而如今局势已明,女郎没了用处,反而要成为圣人眼中与马家的隔阂……”
“他们都只想利用女郎……”兰莺哭着道:“女郎,时至今日,咱们只能自救了。”
马婉情绪起伏间,脑中一阵剧烈嗡鸣。
见自家女郎脸色异样,兰莺忙将其扶住,让其靠在床头,转而倒了杯温茶,送到马婉嘴边。
马婉刚要去喝,却突然偏过头去,抑制不住地干呕起来。
她近日已不是第一次干呕。
兰莺突然想到自家女郎近来不佳的胃口,脸色不由变了变:“女郎的月事推迟了有一段时日了吧……”
好不容易止住干呕的马婉抓紧了被子,神情起伏不定。
兰莺下意识地想去请医士来,起身走了两步,却又顿住,回头看向马婉:“女郎……”
若女郎果真有了身孕,被世子以及荣王府的人知晓……再想走,那便难如登天了!
这哪里只是一个孩子,这分明是马家和荣王府之间最紧密的血脉牵连。
兰莺看着自家女郎的腹部,气得简直要哭了——谁让它这个时候来的?投胎会不会看路啊!
“先别去……”马婉声音低哑:“别叫任何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