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来,和世子一样,她一直盼望着能有一个孩子,只是一直未能遂愿。
而此刻,她抬手抚摸着腹中有可能存在的孩子,担忧却远胜过欢喜。
换作之前,她本该立即将这个好消息告知世子,但此时……
马婉决定暂时隐瞒。
她抬眼看向兰莺:“兰莺,你让我好好想想。”
一件事接着一件事向她围涌而来,如今她脑子里很乱。
而在离开这件事情上,她则是比兰莺更清醒些,她知道,这不是能够冲动决定的事,出了这座荣王府,是益州城,而即便出了益州城,却仍是剑南道……它们全部都在荣王府的严密掌控之内。
大争在即,如此时局下,她怕是寸步难行。
马婉含着泪,看向房中一切为她的喜好而生的陈设。
如今对世子的一切揣测,皆无真正的证据,她总要好好地想一想……
兰莺扑到床边,含泪抱住了马婉——女郎终于试着去正视那个有可能存在的残忍真相……无论如何,这是好事。
“女郎别怕,婢子一定会陪着女郎、誓死保护女郎的……”
马婉轻轻回抱住这个陪自己一起长大的侍女,通红的眼睛望向紧闭的窗棂。
窗外天色晴明,万里无云。
同一刻,京师皇城,甘露殿内,太子与马行舟等重臣齐候在此。
帝王做下了一个重要的决策——主动出兵山南西道,讨伐乱臣,一举肃清西部乱象。
这是无比重大的决定,也是朝廷合目下全部之力,可以对外做出的最后一击。
天子选择以此为刃,直指荣王李隐,以釜底抽薪之势,先发制人,破其根基。
第561章 冬月大雪
孤注一掷四字,历来意味着莫大冒险。
而当一国之君试图将此四字用在朝政皇权存亡之大事上,必然会遭来更多诟病与反对。
但此刻的甘露殿中,众大臣间,气氛虽异常凝重肃穆,却奇异地并未出现任何反对的声音,包括马行舟。
他们既为天子心腹,便知天子的手腕与脾性,了解天子一旦真正决定的事,便很难有推翻更改的余地。
二则,他们站在这个位置上,立于千万人之上,注定要比寻常人、乃至比其他官员更加清楚时局的全貌——
如今的局面,朝中纵然不在兵事之上做任何应对,却也同样称得上是天大的“冒险”。
荣王李隐手握三道兵力,岭南道的最终归属此时尚且未知……
李复在《告罪书》上揭露了段士昂的造反行径与荣王有着直接关系,此事令荣王声名有损,于朝廷而言是好事,却也不完全都是好事……
他们忧心如今手握重兵的荣王,会因此干脆不再顾忌天下人的看法,转而选择先将皇位夺下了再说——
而崔氏族人下狱之事引起的文人风波,究竟是谁人在背后主导,他们心中都很清楚……此事总归要有了结,可朝廷一旦做出妥协,一国政法与天子威严扫地,便再也不可能捡得起来。
朝中不想妥协,又无法承担波及越来越大的舆论指摘,那么便只能从别的角度破局:即是从根本上解决一切狂妄自大的声音。
只要荣王李隐之势消亡,朝中重拾威慑之力,那些被煽动的文人们便会“冷静”下来,自觉噤声。
总而言之,眼下的种种迹象皆表明,天子如今守着的这具随时有可能倒塌的国之躯壳,务必需要一记向死而生的猛药,方能有起死回生的可能。
而此时动兵,同时也是这些大臣们所能想到最好的时机。
先前天子坚决不肯动用京畿兵力,是因洛阳之危,彼时荣王野心已明,京师处于腹背受敌之境,无论动兵哪一方,都会给另一方可乘之机——段士昂的身份与意图败露之后,朝臣们更是惊觉,那正是荣王府为支开京畿兵力而生的计谋,恰恰说明了天子当初决意让兵力驻守京畿、而以密令使淮南道支援洛阳的决策是正确的。
此时天子更改心意,是因时机已然不同——
段士昂身死,范阳王被处决,洛阳之危暂解,范阳军全军溃败,而那位亲手完成了这一切的淮南道刺史常岁宁,此时善心大发,未有威胁京师之意,而是继续领兵北上去了……
当然,朝中也有人暗中将常岁宁此举视为兽心大发——这厮往北去,不外乎是想继续侵占地盘罢了。
就时局而言,常岁宁亲自北上之行是善心大发还是兽心大发,倒是实在不好界定……但无论如何,她既然尚未公然打来京师,那么朝中便可以专心应对荣王之患。
而卞春梁之乱已近平息,那么东南之危也已解除,其余势力则尚未酿作大患,京中此时便是相对安全的——
反观荣王府,段士昂之计溃败,荣王名声沾染了污点,许多冲着其仁义之名聚拢而去的人心正值动摇之际,这时若能迅速出兵,便可最大程度打荣王府一个措手不及。
况且,朝廷师出有名,先以山南西道节度使拒不入京包藏祸心为名,以问罪之名出兵讨伐,待破得山南西道,再行问罪荣王唆使段士昂谋逆之过……
若肖旻在岭南道进展顺利,便可从南下方向率兵威慑黔中道,到时再与朝廷兵马对剑南道形成夹击之势,便又可再添胜算。
天子部署好了一切,早在她决定动用肖旻来应对岭南道之争时,就已经做好了向李隐反击的准备。
圣册帝决意动用京畿十五万兵力,发兵山南西道。
这十五万大军之中,有六万余玄策军。
这六万余玄策军给予天子多一份底气,也给朝臣们更多添了一份信心。
若此战能胜,哪怕拖延得久一些,只要荣王之势被削弱,朝中便可借太子之名迅速收拢局面,安定人心!
这是朝臣们根据现下的局面,所能思虑到最好的可能,但最终结果如何,谁也无法预料……
至此,朝中与天子,已然没有更加妥当、更具尊严的选择。
一切议定之后,圣册帝亲自拟令动兵,御阶而下,马行舟等大臣带着惶惶然的储君撂袍而跪,继而深深叩首。
这一拜,既是在拜天子,更是在拜那悬于一线的国朝之命数。
众臣相继离开,直到只余下马行舟一人。
最后,上首的帝王单独与他道了一句:“马相放心,若此战可胜,朕定会尽全力让人保全马婉性命,将她平安带回京师。”
马行舟再次叩拜,谢恩。
直到他告退而去,退出了甘露殿,唇边才得以溢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叹息。
他知道,圣人那句话是为安抚,也是为了施恩,作为臣子自该感激……
可如此关头,圣人这一句称得上郑重的安抚,何尝不是欲定他之心?
所以,圣人待他,恐怕也并不是十足的信任……仍疑心他会因婉儿的牵连,而存在关键之时倒戈荣王府的可能。
哪怕当初他是遵从圣人之意才忍痛将孙女冒险远嫁益州,而今时局轮转,彼时之忠心举动,反倒成为了圣人心间的一层隔膜。
这个猜想是不敬的,但正因基于臣子对君主的了解,他才会有此不恭之揣测。
他不能说圣人有错,天子敏锐戒备,何错之有?
身为臣子,唯有尽忠才是唯一本分。
马行舟心绪复杂地静立片刻,才抬腿行下汉白玉石阶。
风中送来寒意,将他的官袍衣角拂起。
回到府中后,马行舟独自一人在书房中静坐良久,复才提笔写信。
这是他继先前喻增之事后,第一次给孙女写信。
那一次,他奉帝王之命,让孙女刺探喻增与荣王府的关连,心中几乎已认定了孙女不会再有活路。
他的孙女“侥幸”活了下来,然而这一次……他身为祖父,却要更为直白地让孙女踏上死路。
正如两国和亲,开战在即,和亲的公主注定要成为妨碍与悲剧。
为母国而死,是她们的宿命,也是荣光。
马行舟失神间,想到了和亲北狄的那位崇月长公主,固然可悲可叹,却也万分可敬,不是吗?
婉儿纵无崇月长公主之能,但在她亲自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起,为国朝赴死,不令天子“为难”,便成为了她无法逃避的本分。
数月间,又老了许多的马行舟静静看着面前信上的字迹一点点变得干燥,终是将心中的不忍与愧疚抛向了冬月的晚风中。
将晚的天色阴沉着,寒风吹过面上肌肤,让太子李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但无人知晓,他在离开甘露殿时,里衣几乎已被冷汗喂饱。
他一路吹着冷风回到东宫,这一身冷汗仍未得以消下。
这次内殿中没有读话本的声音,却见有内侍捧着一只铜锅入内,还有腌好的鲜嫩羊肉。
李智走进去时,只见魏妙青正指挥着宫娥们拿火钳子将点燃后的无烟炭火夹进一只小炉子里。
见他进来,那夹着炭火的宫娥腾不出手行礼,嘴上虽有些急忙地道了声“参见殿下”,却也不见惶恐慌乱。
这在往常足以被东宫女史严厉责罚的小小细节,此刻让李智莫名感到放松。
“殿下今日回来得这么早啊。”魏妙青没料到李智回来,也不曾掩饰自己未让人备下李智的碗筷,只自然而然地交待宫人:“多取一份碗筷来!”
李智这些时日同魏妙青也算熟识了,此时前者满腹心事之下,勉强扯了扯嘴角后,下意识地便道:“朝廷准备要出兵了……”
魏妙青一愣之后,没有追问向何处出兵,而是道:“事已至此,先吃锅子吧!”
李智无言间,只见她指向已被宫人架上炉子的铜锅,口中道:“可是羊肉锅子呢。”
“快坐吧。”魏妙青率先盘腿坐了下去,指了指对面的位子,催促李智。
李智解下披风,默默坐下,却全无胃口,如此关头,他又哪里有什么心思吃锅子?
“……这羊肉怎恁地鲜嫩?”一刻钟后,李智不由道:“且鲜而不膻,实在可口。”
一旁的侍女笑着道:“回殿下,拿蛋清与姜片提前腌制了半个时辰呢。”
“殿下从前不曾支锅涮肉吗。”魏妙青捧着半碗羊汤,看着仿佛没吃过好东西的李智,好奇地问了一句。
李智赧然一笑:“一人在这东宫之中,少有静坐吃锅子的机会。”
多年来,他皆是膳房中送来什么便吃什么,即便从前闲散时,也从不敢主动提任何喜好上的要求,唯恐担上好逸恶劳贪图享乐的恶名。
想到这些,李智又夹了一块肥瘦相宜的肉送入口中,忽然又想到魏妙青那句称赞他很擅长活命的话。
如今想来,他的确是一个什么都不会,却天生很会活命的人。
锅子咕嘟嘟地冒着热气,宫人稍微开了些窗。
魏妙青一手端着碗,一手握着筷子,看向窗外已暗下的天色,口中念叨了一句:“今年既是个寒冬,雪应当很快也要来了吧。”
十一月中,京师降下了一场大雪。
随着这场大雪覆盖了整座京师的,还有动荡紧张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