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骑临近灵州城门前,便有序地慢了下来。
即便如此,也给灵州城的守卫带来了莫大震动与惊慌。
但见最前方是悬挂着白绸的棺木,大多数守卫心下便稍保留两分镇定。
岳春言很快上前,与他们说明城外师大雄之变的经过。
那些守卫们反应各异。
岳春言知道,他们当中亦有师大雄的人在,但军中之所以能形成势力上的牵制,便说明势力分布大致相等,那些师大雄的眼线便也不敢轻举妄动。
更何况,有两万铁骑就在城下。
岳春言让守卫打开城门,迎父亲的灵柩入城。
一众守卫自知决不可将节使灵柩阻之城外,但却仍有些犹豫。
无论何处城池,若非战时,大军多数都会驻扎在城外军营,他们灵州城中此时也并没有多少守卫兵力,而城下这些铁骑数目太过庞大。
这时,常岁宁让人上前传话表态,她只让一千骑兵护送魏叔易入城。
随着常岁宁令下,余下的骑兵队伍果然往后方撤去了一个安全的距离。
如此,灵州城门才终于被缓缓打开。
灵柩先行入城,魏叔易等人慢后一步,常岁宁坐在马上,与魏叔易道:“城内便交给魏相了。”
此番魏叔易展露出的智谋胆魄以及更胜从前的心性,让常岁宁得以相信,只要他能顺利入灵州城,便可最大程度安抚平息人心。
入城的路上,常岁宁已得知,朔方军中三大副使,今日皆在城内等候岳光的灵柩回城。
但此时,这三位副使,大约只剩两位仍在城中了。
所以,常岁宁含笑与魏叔易道:“魏相且去说服城中两位副使,另一位由我来设法说服。”
魏叔易会心一笑,与她道:“魏某必不负节使所托。”
他此时入城,为得不再是不负朝廷,而是不负她。
为朝廷而来的魏叔易,此时本应死在雪中了。
常岁宁看向一旁的岳春言及其身侧负伤的朔方将士,道:“诸位,魏相的命今日是我救的,我不允许他在灵州城中出任何差池。”
她没有任何威胁之言,却叫众人心中一凛,少年人立时抱拳道:“请常节使放心,魏相也是我的救命恩人,若有人胆敢伤他,除非踏过我岳春言的尸首!”
第569章 不喜欢太容易得手的东西?
岳春言虽年少,但他是岳光长子,他允诺的誓死相护,在特定的局面下是很有分量的。
城中的将士不会不顾这个小少年的安危,否则便会在朔方军中担上恶名。
而岳春言相信,他带着人证入城,其余两位副使在知晓师大雄所为之后,自然知道何为轻重是非。
听得这句承诺,魏叔易觉着自己脑门上算是贴了道保命符。
再看向那一千骑兵,便又在心底改口:是贴着两张才对。
临分头前,常岁宁与岳春言道:“我想向岳郎君借一样可代表岳家的信物,和一个可代郎君向朔方军说明今日城外之变的人。”
岳春言稍作犹豫后,从怀中取出一枚铜符,双手递向马背上方的常岁宁:“此乃家父铜符。”
常岁宁先道了句“多谢”,才接过来。
岳春言看向身侧一名中年武将:“冀叔……”
那脸上尚有血迹的武将会意,向常岁宁抱拳:“在下冀忍,乃岳节使府中部曲,愿随常节使前往!”
常岁宁:“有劳。”
魏叔易与岳春言等人入城之后,灵州城的城门便再次紧闭。
守卫皆有所感,今日的灵州,注定不会平静。
他们大多数人只盼着,这份动荡能尽可能地小一些。
而比起内乱,那些立于城楼上方的守卫,此刻心中的不安更多却是来自正被他们目送远去的外来骑兵。
他们至今不知,这些仿佛从天而降的骑兵究竟是怎么来到的灵州。
他们更不知,那位传闻中已然据下了东都洛阳,并一路横扫河北道的常节使,她出现在此处的来意,究竟又是什么?她的态度,似乎并不是那么地具有侵略性。
常岁宁正率军往西南方向而去。
朔方军营位于灵州城外西南处,正是那些行截杀之举的朔方叛军冒出来的方向。
师大雄——
常岁宁坐在马上,注视前方,在心中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师大雄此人便是戴从口中那位“资历威望有余却起了异心”的朔方军中副使。
而戴从提到的另一外人选,薛服——常岁宁已向岳春言探听过,此人此时就在军中。
岳春言听常岁宁问起薛服时,稍微反应了片刻,才想到是哪个人:【常节使说的莫不是程副使手下的那位薛将军?】
见常岁宁点头,岳春言向朔方军求证罢,确定了薛服未入城,近日一直都在军营中。
而岳春言的反应间接证明了戴从的话:薛服在朔方军中尚且缺少声望。
朔方军中设有三名副使,除师大雄外,另有靳、程两位副使。
其中的靳副使本乃文士出身,是多年前受朝廷指派前来,协助朔方节度使料理军务。
这些年来,这位靳副使行事谨慎,从未出过纰漏,岳光生前也很信重他。此人在军中虽不比师大雄那般得人心,也极少上战场打仗,但因为岳光的信任,手中便掌握着诸多军中要务,军饷也归他调配。
岳光在京中出事后,朔方军中对朝廷起了逆反之心,师大雄暗中试图借靳副使的出身来历挑起军中敌对之心,虽然造成了一定的影响,但在种种制衡之下,并未能就此全部削夺去靳副使手中军务。
另一名程姓副使,资历比师大雄更老,但他年事已高,年过六十,一身战伤,岳光的死讯传回灵州之后,他更是大病了一场,面对军中乱象,虽心有余却力不足。
薛服自幼受这位程姓副使收养,得其栽培,算得上半个义子。
薛服十七岁跟随程副使赴沙场杀敌,至今已有八年之久。
在程副使看来,薛服的天资虽算不上十分出色,但胜在心性不骄不躁,为人处事从不张扬,能够沉下心来磨砺,更可贵的是,他身上有担当之气。
八年说长很长,但和那些世代扎根关内道多年、习惯排资论辈的武将相比,二十五岁的薛服到底还是太年轻了。
程副使本有意将人带在身边再耐心磨砺数年,若再能立下几场出色的战功,之后便可稳妥地接任他的副使之位,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岳节使横死京中,关内道风云忽变……
薛服正让人探查军中异动。
他查到有四千士兵擅自离营,而负责调动那四千士兵的部将却矢口否认,直到薛服让人清点罢军中人数,那部将才拿浑不在意的态度道:“噢,想起来了,是调了四千士兵外出巡逻。”
“以四千士兵外出巡逻?”薛服正色质问:“四千士兵半日未归,彭将军却如此散漫待之,莫非是忘了擅自调兵乃是重罪吗?”
那彭姓武将冷笑一声:“我奉师副使之令行事,岂轮得着你来过问。”
他是师大雄的部下,这在军中从不是秘密。
“岳节使生前曾定下军规,凡动兵千人以上,皆需节使令下,或由三位副使合令示下,单凭师副使一人之令,并无权调动四千士兵——此为违背军规之举。”薛服眉间现出两分冷意:“还请彭将军如实告知那四千士兵去向!”
彭姓武将嗤笑,眯了眯眼睛,看着面前的年轻人:“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问师副使之罪?”
言毕,根本不理睬薛服的质问,转身便要大摇大摆地离开。
下一刻,却听身后传来薛服的斥令声:“彭武擅调兵力,藐视军规,将其拿下!”
“是!”
忽然被几名士兵押下的彭武勃然大怒:“你这杂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论我的罪!”
薛服面色不改,取出一枚令牌:“我奉程副使令暂理军务——”
彭武还要再骂时,身后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行礼声。
紧接着,一道粗哑威严的声音响起:“薛小将军好大的威风,竟逞到了本副使的人身上!”
“师副使。”薛服垂眸,向来人拱手:“在下不过是在询问那四千士兵的去向而已。”
“老子动兵平乱,轮不到你这小兔崽子指手画脚。”师大雄身形魁梧,面上横肉几分松垮,生一只酒糟鼻,鬓角边胡须杂乱卷曲,一双眼睛根本不曾正眼注视薛服,转身自顾下令:“即刻点兵三万,随本副使前去平乱!”
说着,向那几名押着彭武的士兵抬手挥了挥,那几名士兵察觉到威慑,犹豫了一瞬,还是松开了彭武。
彭武转了转酸疼的手臂,眼神讥讽地瞥向薛服。
薛服因师大雄的话心下微惊,上前数步,挡在了欲就此离去的师大雄面前,抬手抱拳。
师大雄定定地看着他。
“敢问师副使,平乱之说从何而来?乱起何处?”
师大雄声音平直:“有数万骑兵忽然闯入我灵州界内,此乃十万火急之事——”
薛服眼底赫然一惊:“数万骑兵由何处而来?”
说着,他也回望向师大雄的眼睛:“据在下所知,灵州边界之地,一直是师副将的人马负责巡逻,怎可能会有数万骑兵悄无声息踏入灵州界内?”
师大雄眼底终于流露出一丝危险的不耐:“怎么,你是觉得本副使在危言耸听吗?还是说,你疑心这数万骑兵是本副使蓄意引狼入室?”
“在下只是认为此事多有蹊跷之处。”薛服依旧不曾让路,正色道:“师副使既然是从城中归来,必然是闻讯回营,既如此,程副使与靳副使定然也已知晓此事,而如此动兵大事,两位副使必有令下——只要师副使示出三大副使动兵之令,在下定当竭力配合。”
他思路清晰,虽被那“数万骑兵入境”的说法震住,却依然察觉到了师大雄此时点兵的异样用心。
且薛服自认冷静下来想了想之后,更偏向于认为这数万骑兵袭至的说法并不可信。
数万骑兵入关内道,怎能做到一丝风声也不曾走漏?
且何处能够调动数万骑兵?
放眼大盛,集一道之力能凑出数万骑兵的也是少见。便是兵种最为强悍的玄策军中,骑兵也仅有三万,且其中多为轻骑,重骑兵尚不过万。
多产战马的陇右,所拥固定骑兵也仅万余人,战时的骑兵多数是从附近的游牧部落临时征召。
而据他所知,淮南道常岁宁倒是因占据了在海外牧养战马的优势,使得近年来江都骑兵数目得到大幅增长,但即便如此,据闻她此次出兵洛阳,也“只”有两万骑兵,其中大多数也是轻骑。
一匹战马的花费可抵三名士兵,而一名骑兵通常要配备两到三匹战马,大盛马政难兴,他们朔方军作为边防重地,如今也只有八千骑兵。
时下局面动荡,拥千名骑兵者,即可称霸一方。
有此前提在,薛服才会认为师大雄口中的数万骑兵逼境之说不切实际。
觉得不切实际的不止是薛服,就连师大雄本人也这样觉得——他到现在都觉得此事邪门儿的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