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廷用干枯苍老的手,将一封密信从一沓公文下慢慢地抽出。
这是他今晨收到的一封密信,大军被围困在此,还有人能将信送到他帐内,让他稍感意外。
然而真正令他意外震惊的,却是信上的内容。
他将信上的每一个字都已反复读罢,而此时他必须将这封信销毁。
柴廷将信纸连同信封在油灯上方点燃,火光映照着老人的眼眸,其内现出几分泪光,几分重拾的坚定。
柴廷的态度,很快经由几名玄策军部将之口,传到了李隐耳中。
李隐并不意外,早在那个雪夜里,他已在柴廷心间埋下了种子,今时柴廷之选择,在情理人性之中。
很快,那近百名部将中,十中之八九都表明了愿意“合作”的态度。
余下之一二,也无需李隐去做什么,已经被那十中之八九者主动清理平息了。
李隐只需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地施一礼:“诸位将军心系大盛江山子民,实为苍生之幸。此去京畿无论成败,本王先代天下百姓谢过诸位高义。”
以柴廷为首的众武将们抬手还礼拜下。
除了此处的十一万大军之外,荣王府另点兵九万,整合共二十万大军,不日便将动兵京师讨伐卞春梁。
此一战将由荣王李隐亲自领兵,他已对外宣明待平定京畿之乱后,便亲去洛阳,迎回天子与储君。
“迎回天子与储君……”
天色将晚,李隐坐于书案后,慢慢擦拭着一柄久未取用过的长剑,口中自语般重复了一遍这句他近日来面向各处的说辞。
言毕,他发出一声很轻的嗤笑。
说来实在好笑,他本欲借京畿之乱,诱使常岁宁出手,只要她出手,即可一石三鸟……可她非但不曾借机直取京师,反而敞开了洛阳城门迎明后与李智前去“避祸”。
更可笑的是,算一算决策的时间,这大约并不是常岁宁的示下,而是她手下谋士之计。
她手下竟有如此镇定而擅谋者,在这样庞大的诱惑下选择了不入局,反而将了他一军,挟女帝和太子于洛阳,逼他事后不得不“迎回天子与储君”,在他登基的路上又设下了一重障碍。
他可以不理会女帝这个已经落败的外姓者,但李智那个本该死于卞军刀下的孩子却是名正言顺的李姓储君。
这实在麻烦,但他眼下只能先顺势取回京师。
李隐静静擦拭着剑身,同剑刃上倒映出的眼睛对视着。
恍惚间,那双眼睛似乎慢慢变作了一双清冷的少女眸子。
李隐擦拭的动作停下,双眸微微眯起。
这把剑,是阿尚受封储君的前夕,让喻增送来给他这个小王叔的。
这是一把由能工巧匠打造的好剑,他一眼便喜欢上了。
阿尚赠他心仪之物,欲与他分享喜讯,他本该欢喜,他也的确欢喜,但那份欢喜不仅是为了阿尚。
他原以为自己和阿尚皆是可怜人,被他看着、教着长大的阿尚与他是相似的,当然,直到那一刻他依旧这样认为,只是,他不由想……既然是相似的,既然是他教出来的,那么,阿尚可以拿到的,他未必不能吧?
那时,他突然笑起来。
此刻李隐也笑了笑,他将剑收入剑鞘之中,放在手边,开口道:“进来吧。”
书房外,叩门者推门而入,抬手行礼:“王爷。”
李隐抬首看去,眼底有赞赏之色:“卞军顺利入主京师,琮儿功不可没。”
营啸的发生也好,兵械库的发现也罢,以及卞军之后的势如破竹,细微处都有李琮的推动。
李琮道:“未能说服肖旻归顺,儿子不敢邀功。”
面对他的招揽,肖旻一直态度不明,至今在岭南一带按兵不动。他试着出手除去,但肖旻几乎不在人前露面,而黔中道的兵马此前用来拖延朝廷大军,他试着调用了些岭南道的零散势力,暂时未能给对方造成重创。
“你已经助为父良多。”李隐道:“至于肖旻,的确不可再留,此人态度蹊跷,我疑心他已暗中归顺常岁宁……若不将之除去,之后或生祸端。”
“岭南与黔中的局势你已经很熟悉了,此事便仍交由你来办。”李隐看着眼前的青年,眼中是信任与欣赏:“为父此去京师,后方一切事务便交给我儿了。”
李琮垂首:“是,儿子必不辜负父王信任……愿父王此行一举扫平卞军之乱,重振李氏江山,得登大宝之位!”
李隐笑声清朗,点头道:“好,到那时,你我父子便在京师团聚。”
深夜,李琮离开荣王府后,返回了在益州城中的住处。
他离开益州多日,年节也未能回来,未久见到儿子的妇人等了又等,终于见人回来,忙起身上前,和往常一样察看询问儿子身上是否有伤。
“儿子未曾受伤。”在母亲面前,李琮的声音才略有些发闷:“但下次却不一定这样好运了。”
妇人愣了一下,连忙压低声音问:“……马上要动兵了,你不跟随王爷去京师?”
李琮将脸别至一侧,下颌紧绷:“王爷让我再去岭南,除后方兵患。”
妇人皱了下眉,李录随行,却要她儿在后方冒险办苦差?
换作往常,她不会有什么意见,但都已到这般关头了……
李琮强压着心中沉郁,开口问:“我临走前让母亲去查的事,可有结果了?”
他想知道,他的父王究竟还有没有第三个儿子。
第587章 节使传书
说到此事,妇人示意心腹仆妇去了外面守着,将门合上。
“先坐下说……”妇人拉着儿子在桌几边坐下,摇了头,低声道:“不曾查到任何……应当是没有,至少剑南道没有。”
“王爷他行事谨慎,很难轻信谁,也轻易不会给人留下把柄软肋……”妇人对儿子道:“此事我会继续让人盯着,你暂且可以安心。”
李琮一时没有说话,片刻,才讽刺地勾了一下嘴角。
所以是他多疑了,此刻他应当放下疑心了是吗?
可他竟并无丝毫安心感受。
或许从他开始疑心的那一瞬间起,他真正所疑心的便不是父王还有没有别的儿子,而是他在父王心中的位置是否真如父王表现出来的那般重要……
而疑心一旦扎根,便很难除去了。
这些时日他忍不住反复回忆与父王之间的相处,加之今日父王让他留下的举动……都在不停地浇灌着他心底那株疑心之树。
他自语般道:“即便现在没有,却不代表日后没有……”
他的父王正值壮年,从前有李录和他一明一暗两个儿子用来以防不测已经够用了,而今前路的“不测”越来越少,父王距离皇位越来越近……
李琮攥紧了拳,眼神压抑:“之后父王会有很多儿子,他们必然出身磊落体面,背后有各方势力作为支撑……”
而他可以依靠的舅父已经不在了,到时他要拿什么和那些人争?
论出身势力他不是对手,而论起长幼排序,他上面却还有一个李录……
他从前从未将那个病秧子视作对手,因为他有父王和舅父所给的底气,可现如今……
父王入主京师后,为了安稳人心,明面上多半要先立李录为太子,不久后必然便会有其他皇子相继出生,而他被架在中间,纵然有朝一日熬死了李录,到时后面的小皇子们必然也已经起势了!
所以,李录不能再活下去了……
那个从未被他看作对手的病秧子兄长,此刻却是一块当之无愧的绊脚石。
他要在父王事成之前除掉李录!
这样一来,他便能占据长子之位,父王只能暂立他为太子……
他只有把握住这份先机,早早在人前站稳脚跟,才能抵挡那些后来者!
见他周身涌现杀气,妇人一眼看破他的心思,紧张地抓住他一只手腕,道:“如此关头,不能冒险行事!”
“母亲甘心看着大势被旁人占去吗?”李琮眼底满是不甘:“儿子隐忍多年,为父王赴汤蹈火,连姓氏都不曾有,母亲也从不曾出现在人前……舅父也因父王大业而死!难道到头来却要为他人做嫁衣吗?”
想到弟弟的死,妇人攥着儿子手腕的手不自觉收紧,微红的眼眶看着跳跃的烛火,道:“母亲不是要阻拦你,只是此事还需慎重谋划。你要知道,李录在京师为质多年,我们对他了解不多,但他能活着回到益州,只怕未必如表面那般淡泊简单。”
“攻打卞军不是三五月内能结束的,我们还有时间,你且不要冲动,听母亲的,从长计议……”
烛灯下,妇人的声音越来越低。
荣王府,世子院中,兰莺正一边替刚干呕过一场的马婉抚背,一边低声问:“女郎,您当真想好了……要随世子和大军往京师去?”
脸色有些发黄的马婉闭着眼睛,轻点头。
“您的身体能吃得消吗?”兰莺担忧低声道:“且您的身孕很快便要瞒不住了……”
女郎身孕已有四个月,因胃口不佳身体消瘦,在襦裙遮挡下,至今还未显怀。
而那荣王世子本就体弱,似见子嗣无望,日渐便也淡了那方面的心思,加之荣王府事务繁忙,床笫之事便也可忽略不计了,因而尚未察觉到女郎异样。
但听闻女子有孕过五月,肚子便会迅速变大,有人的步态也会发生变化,到时肯定要瞒不住的。
而行军途中必然颠簸,女郎真的撑得住吗?
但马婉态度坚决:“留在益州也一样瞒不住,且单凭你我二人,根本没有机会离开这座荣王府。”
“也好,那就听女郎的……”兰莺很快下定决心,道:“女郎,到时婢子找了机会,咱们便中途逃走!”
“女郎想留下这个孩子便留下,纵然不回马家,婢子给人浣衣刺绣砍柴,也能养活女郎和它!”兰莺说到这里,红了眼圈。
在京师未被卞军攻破之前,相爷想方设法地让人送了一封密信给女郎,信上竟然要让女郎设法刺杀荣王……
那一刻,兰莺甚至觉得相爷疯了,女郎拿什么来刺杀荣王?
但见女郎不语的神态,兰莺忽然明白,相爷这分明是在变相逼迫女郎送死自绝!
彼时兰莺气得哭了出声,相爷怎能如此?
因为女郎的存在成为了女帝和天子之间的隔阂?相爷便要让女郎用刺杀荣王的举动来替马家表忠心?或者说,相爷想要彻底切断与荣王府之间的牵扯,不让天子为难,不留后患,而这落刀之处便要斩断女郎的性命是吗?
女郎绝望之际,想过要遵从相爷的交待,可她们尚未寻到机会见到荣王,京师便发生了巨变,女帝逃往洛阳……
局面的突变,让女郎未曾得以走到那一步,但兰莺想到马相那一封信,心中仍有怨怼。
察觉到兰莺的情绪,马婉摇了头,声音很慢地道:“兰莺,此事不怪祖父。”
“嫁入荣王府,非是祖父逼迫,祖父一早便与我言明了利害,是我坚持要嫁,并对祖父隐瞒了私心……”
她那时太过天真,在闺阁中有了一席之地,自认读过些书,便自以为是地幻想着两全之法,无知地轻视了政治的险恶程度。
现下想来,沦为一件政治牺牲品,在她跪下求祖父让她嫁给李录那时起,便是她逃不掉的命运了。
既是自己做下的选择,一切后果理应她自己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