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场谈话中,听罢无绝提议的“避劫”之策,崔璟认为并不可行。
他并不认为,她会因为这道劫数便更改其所行之道。
相反,这道劫数的存在,或许反倒会激起她不愿受这所谓命数胁迫摆布的“不从之心”。
因为她深知她之命数劫难,同时也是苍生之命数浩劫,比起背过身去避开,他相信她只会选择迎劫而上。
听罢崔璟之言,无绝陷入了漫长的沉默当中。
直到崔璟问,若此劫避无可避,是否还有其它可以消解的办法?
无绝先答了个“有”字,再道出二字:【替劫。】
但是万物自守其恒,即便是逆天之邪阵,也往往需要至少同等的代价作为交换。
替劫的人选是渺茫的,且不说此法务必需要替劫者甘心替之,最大的难题却是:【殿下命格之贵重,无人可以承替。】
无绝试过用自己来替,但是他早已不属于这天地之列,自是行不通的。
他也很不厚道地想过将天镜押上,天镜倒也情愿,但天镜之命格亦不足替。
其时,无绝话音刚落,即见面前的青年提笔写下八字,搁下笔时,将纸张推至他面前:【请大师一试。】
崔璟所写乃是自己的八字。
无绝愕然片刻,在那道坦然目光的注视下,起卦测之。
无绝本未抱太大“希望”,更多的想法不外乎是让崔璟死心而已,但结果却出乎了他的意料。
清河崔氏嫡出郎君,玄策府上将军,命格自然是万中无一,但若谈与殿下之命格相等,却仍是不够的——
不过,除却命中自带之贵重外,其人之德行宝贵,却是世间罕有,数百年不过一人。
这些年来,崔璟坚守本心,手上沾染无数鲜血,却也累下无数厚重阴德。
更为关键的是,他与李岁宁的命格有相生之相……无绝突然想到那“机缘者”的身份,隐隐间有所顿悟,忽生出一切早有安排之感。
崔璟也觉得命运早有安排。
无绝言他身负厚重阴德,而他之所以走上这条护佑苍生的路,不正是因为她多年前相救之下的指引吗?
时隔多年历经生死,一切因果自成循环。
以她所予,替她之劫,这甚至谈不上是付出,只是归还而已——崔璟没有犹豫。
哪怕无绝告诉他,因命数轻重不同,此劫在殿下身上呈现出的生死未卜之象,若移转到他的身上,多半便是必死之劫,崔璟亦未见迟疑。
【让她活下去,我来应此劫。】
【大师无需从中为难,此于崔某而言,是莫大幸事。】
他一直觉得能为她做得实在太少,今次也终于可以拿出一份像样的心意来了。
崔璟的这个决定,早在李岁宁在太原归宗之前。
在那之后他总在想,那一日来临之前他还能再为她做些什么。
所以便有了许多繁琐小事,随她回太原,替她撑伞,为她舞一次剑,再为她挑选随行的兵马,护送她最后一程……每一件小事里,都曾有他平静的告别。
然而此刻,充斥在崔璟脑海中的,却换作了临别时李岁宁说过的话:
【崔璟,你为我做太多了。】
【崔璟,当真已经很足够了。】
她最后还说:【崔令安,好好守着家门,等我回来。】
之所以让他好好等着她,是因为她将他给出去的命又还给了他。
帐外狂风大作。
崔璟站在那方断裂的玉盘旁,漆黑眸中几乎沁出泪光,转过头,目光穿过被大风扬起的帐帘,看向帐外的风起云涌。
雨丝密密如针,那份他自以为是的感应消失了。
他恐慌,畏惧,这些时日自恃的冷静从容破碎了个干干净净。
但他很快懂得了她的坚持……
她不愿不甘不屑被束缚摆布,天命劫数不行,他自以为是的付出也不行。
世人可以伴随她,可以扶携她,却不可替代她。
或许他一直都懂,他怎么会不懂……只是面对她或会离开这件事,他太过恐惧太过不舍。
此时一切妄想落空,恐惧排山倒海而来,但在这山海颠覆,地动天摇间,崔璟心间所见那道身影,却愈发壮烈洒脱,独立于这天地山海之间,却又在其之外。
越往北去,风越大。
李岁宁率军踏过一片生机盎然的草原,草木飘动如海浪。
大风起兮,她的披风乌发与雨丝一同飞扬着。
第615章 九月百花杀
八月金秋,北境接连两场大败北狄的捷讯,随秋风传往各处。
但只要战事一日不曾结束,再多的捷讯也只能短暂地安抚人心。
且北狄的战事对大多数人来说目前还太遥远了,比起那未曾砍在自己身上的刀子,世人更关心自己眼前的乱局能否得到解决。
如今放眼天下,过半之数的百姓皆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尤其是山南东道一带,即便正值秋收之季,路边也常见饿死病死的尸骨。
秋收的粮食被卞姓“朝廷”强行征掠而去,作为抵御荣王大军的粮草补给。
面对荣王大军的逼近,卞军一败再败,搜刮百姓的手段也越发残暴。
如恶匪般的卞军闯入一户又一户人家“征粮”,若遇阻拦或藏粮者,一概血溅当场。
有男子红着眼睛要上前同卞军拼死,被一名老妪哭着抱拖住:“儿,不能啊……”
“再忍一忍……”等那群卞军扛着粮食走远了,老妪哭着劝说宽慰:“再忍一忍,听说荣王就要打回京师来了……”
周围或悲愤怆然或麻木煎熬的百姓,闻听此言,大多满怀希冀地附和起来。
他们不懂,当初口口声声打着为民起义,为百姓寻求公道名号的卞军在终于入主京师之后,为什么他们这些平民的日子反倒更加艰难,甚至连活路都要没有了。
他们想不通,只能唾骂诅咒那“出尔反尔”的卞春梁,期盼着为人仁德的荣王殿下能早日打回京师,主持大局。
还有那位皇太女殿下……有人说皇太女是假的,但普通百姓不在意,只要有人能救他们,能让他们活下去就好。
有消息稍灵通些的贫寒文人说:“皇太女在北境打了两场胜仗……”
“这是好事啊!等荣王殿下回到京师,赶走卞贼……皇太女殿下平息北境之乱,那天下就太平了!”
“可是到那时……谁来做皇帝?”
换作太平年间,这等禁忌话题不是他们能触碰的,他们也不会去关心,但此时这个问题却是与他们的生死息息相关,他们急切地盼望着能从这苦海中解脱出来。
“荣王德高望重,皇太女是个将星……”有面黄肌瘦的老人说:“荣王做皇帝是众望所归,到时皇太女继续当个女将军,咱们的日子就能好过了!”
那起先说话的文人摇摇头,却无法苛责老人的天真愚昧,只怅惘地走开了:“哪里会有这样简单的事……”
这里是山南东道,恰好切割了淮南道与山南西道,换而言之,是位于皇太女与荣王势力之间的缓冲地带。
对于两方势力,此处的百姓没有明确的归属感,从头到脚都泡在苦海里的人,伸手能抓住哪根稻草,便将哪个视作救世主。而今相比远在北境的皇太女,正往京师攻进的荣王更能够承载他们的寄望。
老妪哭着冲西面跪下,既是拜神佛,也是拜荣王,求神佛与荣王早些收走那卞贼的性命。
不知是否真的是上天有眼,听到了苍生的祈求——
八月廿四日,重阳将近,大梁新帝卞春梁,突然暴毙。
在此之前谁也不曾想到,这个盐贩出身却屠尽世家贵族,一路浴血登基为帝,堪称一代枭雄者,其离世的方式竟非是死于刀兵之下,而是咽气于寝宫之中。
正值壮年的卞春梁一向警惕,就连身边再三筛选过的内侍也不全然放心,夜间就寝时从不允许宫人贴身侍奉。
内侍是在次日清晨上前侍奉时,看到了于龙榻之上七窍流血而亡的卞春梁。
内侍面色惨白,后退着跌坐在地,许久才得以发出惊叫,连滚带爬地出去传报。
宫中霎时间大乱。
卞春梁是死于毒杀,而昨晚宫中曾有一场宴饮。
谁都知晓这位新帝的戒备程度,饮食从无马虎……而此事最终查到了卞氏新朝的“二皇子”身上。
卞春梁的长子卞澄死于岳州瘟疫,卞春梁登基后,便追封长子被大梁朝先太子。
除了当初甘愿赴死的长子外,卞春梁余下的三个儿子也向来对他们的父亲敬重有加,从不敢有忤逆之心,卞春梁对此也向来自信,因此他至死也未能想明白发生了什么。
卞澄早死,二皇子身为长子,被立为储君的可能最大。
但卞春梁无意急着册立太子,而在着手准备填充后宫,并打算择选一位出身高贵的皇后,用来稳固并装点自己的新朝。
二皇子心中忧切自己的日后,但也远远未达对父亲动杀心的地步……况且他又不是傻子,此刻荣王大军将至,若他杀了父亲,靠谁来支撑大局?靠他吗?他但凡还没疯透,都不可能敢有这样的妄想!
可是那被验出了剧毒的毒酒,的确是他亲手斟给父亲的!
二皇子被指认之际,猛然想到了什么,他道那壶酒是堂兄带去宴上的,害死父亲的不是他,而是堂兄!
二皇子口中的堂兄名唤卞瓒,乃卞春梁亲侄。
卞瓒跟随卞春梁征战,生死关头未曾离弃,立下过诸多战功,也曾救过堂弟二皇子的性命,在卞春梁面前很有些地位。
二皇子很信重依赖这位出色的堂兄,念及日后的储君之争,他想提早获得堂兄的支持,因此待其十分亲近,可谓言听计从。
宴饮当日,卞瓒带来一壶好酒自饮,二皇子瞧见了也去打趣着讨酒吃,一尝果真是好酒只是烈了些,卞瓒便笑着将酒壶递与他,让他为喝惯了烈酒的叔父也斟一盏。
彼时卞春梁已是微醉,面对次子的殷勤斟酒之举,并没有多想。
面对二皇子的指认,卞瓒并无慌乱,他拿近乎判定的语气道:那酒他自己喝过,二皇子也喝过,却都安然无恙,唯一的可能便是二皇子在为陛下倒酒时做了手脚。
二皇子惊怒交加,但是卞瓒并没有留给他继续争辩的机会。
一路带兵杀入京师的卞瓒有兵权在握,二皇子当日便因弑父的罪名被其诛杀。
卞春梁的部下对此却是存疑,携三皇子质问卞瓒,双方爆发冲突,京师由此陷入内乱。
荣王大军一路势如破竹,很快兵临京畿。
卞春梁分布在京师周围的兵力固然不弱,但卞春梁已死,军心已然溃散,根本无力支撑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