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短短两日,京师沉重的城门便在李隐面前徐徐而开。
从城中出来的是卞瓒,他手提卞氏三皇子的首级,在披甲坐于马上的李隐面前跪下,卸下自己的刀,叩首行礼,以示将功折罪归顺之心。
李隐接受了他的归顺,缓缓驱马入城。
骆观临跟随在其身侧,与浩浩荡荡的铁骑一同踏过朱雀大街,往宫城方向而去。
沿途多闻百姓喜极而泣之音,宫城外亦有官员含泪相候,他们大多是受卞春梁胁迫而为大梁新朝效力,自觉屈辱隐忍,此刻见得荣王大军队伍与李字大旗,皆涕泪俱下,跪身行大礼,以表对李氏王朝的忠心依旧。
李隐下马,将为首的官员扶起,未见分毫苛怪轻视。
随着李隐携群臣踏入含元殿,各处绣有“梁”字的旗旌被撤去焚烧,仅存续了不足一载的大梁朝就此宣告灭亡。
接下来数日,卞瓒奉李隐之命,清剿京师的卞军余孽。
为安世人之心,李隐也亲自巡视京畿内外,着眼于百姓之间,而非急于将目光流连于龙椅之上。
九月百花杀尽,唯余菊香满城。
李隐缓行马巡看京师,见得四下景象,对身侧马背上的骆观临道:“此番本王能以如此之小的代价取回京师,使百姓免于再陷入大的动荡,先生当居首功。”
卞瓒毒杀卞春梁并非是偶然之下的决定。
卞瓒也曾参与过抵挡荣王大军的战事,早在那时,李隐就已经动了在卞春梁身侧行离间之计的心思,骆观临思虑之下,便提议不妨从此人身上下手。
之后,骆观临自荐,同卞瓒此人私下见了一面,并以攻心之策成功地说服了对方。
卞瓒远比卞春梁的几个儿子要出色,但他注定与储君之位无关,他能借卞姓所触碰到的高位,只能到这儿了。
但他要承担的危险却远大过利益,荣王大军一旦攻入京师,他必遭株连清算。
战局如何,他心中自有分辨。
卞春梁自然会死战到底,那是因为他是皇帝,战或不战都是个死字。但他不一样,他尚有生机在,只看他是否愿意把握了。
并且,骆观临与他道,荣王仁慈爱重人才,只要他尽心,非但性命可保,亦有机会得到重用。
那已是两月前的事。
此刻,骆观临压低声音,道:“卞瓒此人过于心狠手辣,之后务必设法除去,还请王爷切莫心软。”
李隐叹息一声,轻颔首:“是,先生思虑周全。”
不多时,人马经过大云寺,李隐下马,欲入寺中敬香。
骆观临随之下马,施礼道:“某在此候之。”
“今日风大天凉,又怎好让先生在此久候?请先生与本王一同入寺吧。”李隐邀请劝说。
骆观临几不可查地犹豫了一瞬,到底施礼应是,跟随李隐入内。
大云寺乃是圣册帝登基时所建,耗费极大,骆观临虽未明言,却也不难察觉他恶其余胥的情绪。
李隐在前后大殿各自敬了香火后,看向远处半隐于寺中草木中的宝塔,遂令人引路。
据闻明后建成此塔后,便轻易不许人靠近,因为其中供奉着投生救世的天女,而坊间传闻明后便是那天女的转世化身。
这是身为君王极常见的手段,用于归拢民心而已,李隐不觉有异,此前对这座宝塔也并没有太多好奇,此时他之所以要入塔,是因为固安公主明洛的那封回信——
此前明洛送来吐谷浑的国书向他示好,于密信中提及了合作之心,并自称手中握有一则关于先太子效的秘事……
李隐回信试探,而并未就此答应与之合作。
合作的前提是他需要,而李隐此时并不认为自己需要与一个疯子合作,也做一个铤而走险的疯子,做疯子是要付出代价的,善后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他虽未答应,却也未曾完全回绝,留一条后路备用不是坏事,且他的确对明洛口中的“秘事”有几分兴趣。
见李隐态度如此,明洛在回信中也并未急着吐露,她在这场合作中不占优势,那个秘密也是她拿来谈合作的筹码之一,自然要擅加利用——
明洛在信上道——来日荣王殿下归京,若能去往大云寺,入天女塔一观,想必便会认真思虑合作事宜了。
李隐历来对故弄玄虚之举嗤之以鼻,而被故弄玄虚者牵着鼻子走,则是一件很愚蠢的事。
他轻视明洛的手段,并未将太多心思放在这件事情上,但今次既是路过,却也不妨看一眼。
塔院内竹林已见枯黄之色,风一吹,几分萧瑟。
李隐循着声音,抬头看了一眼塔檐上悬着的铜铃,便走进了塔内。
入目所见,却叫他意外。
塔中玉石砌成的水池被损毁,池中玉台之上供奉的天女像也已倒塌碎裂,唯余满池残水碎玉。
很快,有僧人疾步而来,匆匆行礼后,对此做出解释。
塔中天女像是被卞春梁下令所毁,据闻是因卞春梁听说这座宝塔中布有阵法,护佑着明后和李家的帝运风水,由此影响到了新朝国运——
卞春梁本是不信这些的,但战事一输再输之下,自然是宁可信其有。
李隐看着池中碎掉的玉像,几分惋惜:“原来如此。”
骆观临却是道:“卞贼固然罪大恶极,但其毁去此像却不为不对,本就是诓骗世人之物,合该毁了去。”
听得这尖锐之言,一旁的僧人只得念佛,不敢多言。
李隐环视被毁坏的塔中陈设,半顺从着骆观临的话,道:“既如此,之后便将此塔平去,另建禅院吧。”
从塔中出来后,李隐并不着急与明洛回信。
对方的提议,于他而言不过是随用随取之物而已。
至于那所谓有关先太子效的秘闻,死者旧事不必着急探问,来日吐谷浑重新归大盛掌控,他若想听,对方自然要好好地说与他听。
眼下,他有许多更要紧的事情要办。
李隐拿倚重的语气与骆观临道:“接下来之事,还需先生多费心。”
骆观临与他施礼,垂眸道:“骆某无所能,唯尽心尔。”
第616章 死人和疯子
李隐踏过塔院之外青石地砖上被落叶半覆去的图腾,道:“京师已被收复,该迎天子归京了。”
“先生,这是绕不开的一步。”李隐缓行间,与不曾接话的骆观临道:“况且她是阿效的生母,单凭此,本王也该给她一个体面。”
骆观临闻言,便也不再反对,只冷笑着道:“这妖后在太原虽然也只是个傀儡,但她既选择扶持那常岁宁为太女,可见是要执意与王爷为敌。即便王爷使人体面相迎,她只怕也未必愿意返京。”
“本王只需做自己该做之事,至于她要如何选择,便是她的自身造化了。”李隐:“到底她也该清楚,太原城应当保不了她多久了。”
骆观临:“王爷此言是指……”
“先生大约还不知道,常岁宁此时人已不在北境战场了。”李隐道:“她去了北狄。”
骆观临眼底微震。
李隐:“据探子回禀,自其动身之后,便再无消息传回……北漠即将迎来寒冬,到时即便只是率军游荡,也是生死难料的。”
他的语气里并无半分幸灾乐祸,反而带一些忧虑。
骆观临慢慢皱起眉:“孤身率军入北狄,十之八九要有去无回,此女竟然狂妄冲动到了这般地步……”
李隐却是摇头,几不可察地叹息一声:“她能有这样的胆魄与担当,本王却是很难不对其生出敬佩感怀之心了……”
“她此一去,在本王心中,甚至已足以抵消她混淆我李氏血脉之过。”
李隐眼底的欣赏感慨并非作假。
他的确很欣赏这样的人。
上天也该让这样的人遂愿,想做英雄的人,便该成全她,让她如愿成为叫人铭记百年的英雄……到那时,他也会铭记于心的。
但英雄事迹不能只在英雄身死之后才迟迟昭告世人——
李隐道:“如此英勇仁德之举,当告天下人知之。”
秋风扫过足下落叶,骆观临的视线随落叶飘起,转瞬复又砸下,再开口时,声音冰凉如常:“只是如此一来,倒叫她享了这美名。”
李隐语调如风般和煦:“先生,这是她应得的。”
美名只对活着的人有用。
论起美名,谁能越得过阿效去,可结果又如何。
此刻当让天下人知道那位皇太女回不来了,回不来的人,又要如何去效忠?
他早就说过,为人主公者,安稳活着才是最要紧的本分。
可惜总有人不甘只做人主公,还想做救世的神。
不过,这世间的确需要有这样的人来救,大约是万物恒常,对错善恶,生死去留自有秩序,众生且就这样各司其职,倒也很好。
她且去做这英勇救世的神明,他只做一个庸俗治世的凡人即可。
神明不属于人间,凡世唯容得下凡人,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出了大云寺,李隐上马,道:“先生随我去一趟国子监吧。”
“据闻卞春梁破城之日,乔祭酒选择主动留在了京师,与众监生共进退,护下了不知多少学子,师德大义实令人感佩……”李隐缓缓驱马,眼神敬佩:“本王未入城前便在想,待入京后定要亲自前去拜访。”
他之后必然要选拔人才,而国子监内的监生经此一事后,此时无不对乔央这位祭酒敬慕听从。
“乔祭酒的人品德行固然无可挑剔……”骆观临道:“但此人与常家往来甚密,又曾将那常岁宁收作学生,为此在登泰楼中大摆宴席,无人不知。”
“那已是许久前的事了,彼时常岁宁不过寻常闺中女郎,乔祭酒又怎能料到之后的事。”李隐含笑道:“况且祭酒之所以与常家往来,归根结底不过是因从前同在阿效手下共事的交情而已。”
他一袭宝蓝广袖长袍,坐在马上,语气豁达疏朗:“而本王也是阿效的王叔,并非外人。”
“王爷豁达,却也需要多加提防……”骆观临道:“不妨待见罢之后,加以试探其态度,再下定论不迟。”
李隐含笑好脾气地点头:“先生历来思虑周全,本王都听先生的。”
他自然不可能尽信乔央,无论乔央是何态度,对他而言这甚至没什么好试探的。
只是他初至京师,免不了要先安抚收拢人心,至于之后……一朝天子一朝臣,时间还很长。
急于血洗镇压各处,那是明后名不正言不顺的做法,不适合他这个李家人。
见李隐亲自前来,乔央忙让人摆茶招待。
三人相坐吃茶,骆观临少有言语,李隐感佩乔祭酒的苦心以及这些时日的不易,乔祭酒道了句不敢当,起身向李隐施礼:“倒是下官,要代国子监内众监生多谢王爷收拢京畿大局!”
李隐随之起身,扶起乔祭酒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