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称路途颠簸之下患病难行,所感风寒极易染人,思来想去,为免冲撞了登基大典,遂选择暂避京外养病,待大典完成之后,她会即刻入京,亲自向新帝请罪。
李隐听罢,并无怪罪之言,差遣医士前去,并出言宽慰皇姊,让她安心养病。此外,虑及京师以南动乱频发,正陷入兵乱之中,遂派遣禁军五百余,前去保证皇姊的安危。
当日,医士与禁军便离京而去。
对此,李隐心中已有分辨——看来他这位皇姊,已经知晓李岁宁归来的消息了。
他的消息封锁目下只能控制在京畿之内,对于从淮南道方向赶来的李容,却是无用的。
李容曾在太原亲口证实过李岁宁的皇女身份,而据他暗中探查,李容与常阔似乎“关系匪浅”……
此刻李容借口患病不肯入京,摆明了是要观望胜负,或者说……已经准备重新倒向李岁宁了。
他这位皇姊到底不是蠢人,该知道单凭她当初在太原力助李岁宁之举,便很难再得到他的优待,如此之下,继续选择活着回来的李岁宁,才是她最好的出路。
如此也好。
李容若入京,反而要费心提防她另有所图。
此刻将未知的麻烦悉数阻隔于京师之外,只待登基大典结束之后,再一一妥善处理,才是最好的局面。
当然,最好的结果当是在京师外平乱的大军将不该回来的那个人一举除去……
什么功勋奇伟的皇太女,且不说他从不曾承认她的李氏身份……而谁又能真正作证她不曾死在北境?纵有可作证者,皆为乱党尔,务当诛尽。
成为了天子,便掌控了真相。
可惜直觉告诉他,她既回来了,便不会那么容易死去。
既如此,他这个天子,便慢慢杀她。
李隐尚有雅兴于窗前独坐,与己对弈。
由他一人之手促成的棋局之上,厮杀正炽。
殿外,被雨水洗过的春意中愈见浓绿。
接下来数日皆是晴日,大典前夕,钦天监官员夜观天象,皆安下心来。
明日三月初三,是个可以预见的晴好吉日。
万事俱备,动荡多舛的大盛江山即将迎来新帝。
第635章 原为女儿身
有宫人踏着夜色来到了京师荣王府内,送来了皇子冠服。
那宫人微躬身,恭敬地说:“王爷有言,若世子身体抱恙,明日可于府中静养,王爷不会怪罪。”
李录微微含笑:“请回禀父王,录自觉身体尚可,明日大典,必当到场为父亲庆贺。”
宫人便不多言,应声下来,行礼告退而去。
李录苍白羸弱的手指轻轻抚过那朱漆托盘上叠放着的皇子袍服,眼底仍含着笑意。
父王这场登基大典,也有他一份心血在……他怎么能不去见证呢。
作为新帝的儿子出现在大典之上,这是何等荣光……父王还有一个儿子,那个叫李琮的儿子,应当已随黔中道大军来了京师,但李琮甚至没有入京的资格,只能在城门之外为他们的父亲继续厮杀。
相比之下,他似乎是“幸运”的了。
若他是李琮,必然会嫉恨他这个兄长。
这便是父王的依仗吧?——即便明知儿子们会有生出不满的可能,却从不担心会危及他这个父亲,因为父王笃信他们做儿子的至多只会互相残杀,只会为了父王儿子的身份争夺到头破血流。
他们就像父王圈养的家犬,即便再不安分,也只会相互撕咬。
父王从不担心他们相互撕咬的结果,反正父王还会有很多儿子。
可现如今,他这只病犬不想去争了,也没命去争了。
但若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他实在很难甘心。
数月前的某一日,他给李琮去了封信,言明了自己命不久矣的实情。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这个做兄长的,也该点醒那个陷入迷障的弟弟了。
所以,李录告诉李琮,他们的父王从不曾打算认回他,哪怕只是为了仁名……父王已对所有人否认了与段士昂的关系,一旦认回他这个儿子,便等同承认了当初指使段士昂掀起战乱的传言。
这一点,李琮不是没想过,只是难免仍抱有一丝父子之情的幻想,毕竟他的父亲向来慈爱宽容,他也情愿沉溺其中……而李录在信中与其明言了自己体弱患病的真相,那正是拜他们的父王所赐。
信中所言,皆为事实,李录从未这样卸下过一切伪装以“真实”示人,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是一个还不错的兄长。
他这个将死的好兄长,邀他的弟弟来日入京后秘密一叙。
他该与李琮坐下好好地谈一谈,他愿将自己经营的一切交到这个弟弟手中,临死之前给他的弟弟指一条“明路”。
是,借此给父王留下一个隐患,将未完之事交到李琮手中,这并算不上什么惊天动地的报复。他固然也想要惊天动地一番,为此他试过,设想过,挣扎过,最终却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单凭他一人之力根本无法撼动什么。
他们的父王从不担心他们生出异心,那正是因为于父王而言,父亲允许儿子拥有的一切皆在可控范围之内。
慈爱与宽宏,同样是源于绝对的掌控。
多么英明清醒的一位父亲。
李录看着眼前他耗尽所有,换来的这件皇子袍服,其上繁复花纹华丽到生出荼蘼之感。
他微微扯了扯嘴角——在这样一位如此英明清醒的父亲的掌控下,他拥有的则是如此无力的一生,就连死亡也注定激不起丝毫报复的波澜。
李录不得不承认自己很可怜。
他拖着虚弱的身躯,慢慢走回内室,来到同样可怜之人身后。
马婉正坐在梳妆桌前梳着披散的发。
刚服侍她喝完药的婢女端着药碗退了出去。
李录的视线在一旁断裂残破的旧琴上停留了片刻。
那是一次夜中,马婉突然发疯,生生砸断的。
二人相识,便是源于乐音,她抚琴,他奏箫,和鸣间自有默契。
那一夜,李录静静看着马婉近乎疯狂地毁了这张琴,慢慢地叹了口气,几分感慨追忆。
那是马婉最后一次有过激之举,之后她每日都会被迫服下一种汤药,那汤药能让她安静下来,这安静渐渐成为了麻木。
如今她总是一遍遍重复着刻板的动作,呆呆地说着重复的话。
李录接过她手中的梳子,温柔地替她梳发,依旧唤她婉儿,对她说:“婉儿,明日与我一同去吧,我一人前往很觉孤单,但是你要听话。”
马婉怔怔麻木点头。
第二日清早,李录依旧亲自为她梳发,之后挽着她的手,登上马车,往皇城朱雀门方向而去。
李录体弱,大典无法全程随同,依照流程,他会提早在太庙等候。
大典的全部流程为,新帝仪仗自承天门而入,过承天门大街,入朱雀门,往东而行,过太常寺,至安上门,遂入太庙。
在太庙告祭天地先祖,完成祭仪后,新帝将率百官回到含元殿内,于正殿中践祚,授符玺,接受百官朝拜,至此方为即立登极,即可正式昭告天下,成为名正言顺的帝王。
此刻,李隐的仪仗正缓缓行经承天门大街,随行者浩浩荡荡,往太庙而去。
一切早在天色初亮时便开始准备了,在那之前,李隐彻夜未眠,确定了各处局面可控之后,将一切事宜交给了统领各卫禁军的心腹韩砥。
登基大典流程繁复,中途不容许被打断,这期间李隐无法过问事务,如有变故,便需要韩砥来做决断。
韩砥不敢有分毫大意,他召集了京中各卫大将军以及统领,分派事务,反复确认各处事宜。
城外之事自有其他人来负责,今日他的任务便是确保京师之内绝不出现任何差池。
各卫统领领命下来,先后离开。
韩砥点了一名中郎将上前:“鲁冲!”
鲁冲垂首抱拳行礼。
韩砥看着他,道:“今日由你随我巡逻皇城!”
鲁冲任职禁军,圣册帝在位时,他曾居左屯卫大将军之职,之后卞军破城,他勉强保下一条性命。
再之后,李隐入京,各处禁军重新被启用,他也回到了左屯卫,只是左屯卫大将军之位已换作李隐心腹,他暂时又做回了曾经的小小中郎将。
各处禁军再如何大换血,也需要保留部分有经验者慢慢替换,韩砥查过鲁冲的背景出身,其人家世十分贫寒,人际交往也很简单,是以韩砥便留其在手下做事。
鲁冲行事稳重出色,韩砥还算看重他,今日巡逻皇城乃是重中之重,需要这等顶用之人来盯着。
鲁冲跟随在韩砥身后,率领一支禁军,往安上门方向而去。
四下戒严肃穆,每人各居其位,宫人们有序地在各宫道之上垂首而行,接受着巡逻禁军们的审视。
城中也戒严着,处处可见禁军的身影。
这样紧要的日子里,城外据说还有兵乱,各茶馆酒肆中,百姓们皆不敢表露出太盛的热情,只低声讨论着,下意识地将敬畏的目光投向太庙方向。
与此同时,无数道目光都在注视着太庙方向。
从洛阳回来后,便一直留在国子监内的乔玉柏,坐在书房中,紧紧盯着窗台下的滴漏,手心早已被冷汗浸湿,眼神却无半分畏缩。
窗外晴空万里,风轻云淡,天地间一片祥和之气。
神圣禅意的钟鸣声,在太庙内缓缓荡开。
身着衮服的李隐跨入太庙大门,六部及太常寺的官员随行于侧,骆观临紧随其后,面孔肃然。
太庙中设下了祭台,负责主祭大事的褚太傅在此等候已久。
褚太傅立于祭案旁,下方是肃立的百官及宗室人员。随着李隐走来,闻听内侍的宣唱声,宗室与百官纷纷让至两侧,有序地站立,垂首恭敬地施礼相迎。
陪祀官湛勉也跟随行礼,但余光内却未见身侧的老师跟着躬身。
他的老师是主祭官,是百官之首,是最不会在礼仪之上出错的人。
湛勉下意识地微微侧过视线,却惊见身侧的老人端正地抬手,但非行礼,而是取下了自己的官帽。
太傅目不斜视,将官帽置于一旁。
湛勉不解之下险些惊呼出声,只因恪守大典礼仪,才未敢出声惊扰。
然而下一瞬,老人却做出了更加惊人的举动,自广袖中取出一截粗麻孝布,动作依旧端正地绕额而系。
“……老师?!”湛勉再忍不住,终于惊异低呼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