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她无需向任何人叩拜,龙椅上方空荡,正静候恭迎新的江山之主。
李岁宁的目光未曾看向那把龙椅。
空荡宏伟的殿内鸦雀无声,唯余几具官员的尸身横于殿中。
李岁宁往御阶方向走去。
原来这寂静的殿中还有一个活人在,那是一名守诺的年轻内侍。
他跪伏着守在御阶之上的一具尸身旁,此刻颤颤抬首,看向走来的人。
他从未见过那人,但不知为何只一眼便辨出了她的身份。
内侍刚抬起的头忙又仓皇叩下,不敢直视来人。
来人踏上御阶。
那脚步声不重,可不知因何,内侍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发出了极低的泣声。
他无法确切地解释自己为何而哭,或是因为这位骆先生之死,或是因为分明是这等至关重要的关头,这位年少的太女依旧亲自来到了这寂静无人的含元殿中。
他在心中泣道:【骆公,您的主公来寻您,来送您了。】
李岁宁无声慢慢蹲跪了下去,看着静静躺在那里的人。
一别近一载,先生又清瘦许多,鬓边竟添几丝白发。
也是,若非日日夜夜殚精竭虑,又怎能成就今日此局?
想到昔日种种,去岁洛阳一别,竟成最后一面。
“我来迟了。”李岁宁低声说:“也对先生食言了。”
在江都时她曾允诺过,必会让骆先生重见盛世之象,全他毕生夙愿。
“骆公……留下一言,让奴向太女殿下转达……”那低泣的内侍依旧将头叩地,声音颤哑。
听着那内侍的复述,看着眼前这张满是血污的寂静面庞,李岁宁仿佛亲耳听到了那破碎不清的声音,用最后的气力慢慢说:
【臣有愧,已无憾,如殿下不弃……来日可于枣树下酹酒一盏,臣闻见酒香,便知了。】
——便知主公平安,便知主公不弃之心意,便知盛世已至了。
李岁宁解下身上玄披,替地上之人掩去尘风。
“待我清理罢门户,便为先生备酒,备最好的酒。”
她起身:“劳烦代我守好先生,我去去便回。”
好一会儿,直到那脚步声行下御阶,内侍才反应过来,这话竟然是对他说的。
内侍忽而一凛,叩首应道:“奴……遵命!”
待他慢慢抬起头时,只见那道墨色身影将要跨出殿门。
目之所见,那道身影高挑笔直,一身束袖黑袍利落干脆,铜笄束发,通身再无其它饰物。
内侍虽年轻,却也见多了至贵之人,可此刻只这一眼,方才懂得何为真正天成之气。
她跨出了殿门,日光从四面八方向她围涌挤压而来,她踏进日光里,身影被模糊,但此气未散,如一刀利刃,划入了那无边刺目的日光中。
日西移,天渐暮。
动荡肃杀之气伴着暮色,浓重而彻底地笼罩了整座京畿。
京畿东西南北十二道城门,各自延伸出的平坦大道纵横连通城中,将城内各坊有序地切割着。
这些切割线上,先后出现了身着玄甲的兵士,他们如同春汛潮水般涌至各大要口,奔腾巡视着,必要时举刀伐道。
他们每到一处,便意味着可供李隐逃生藏匿的道路又被阻死一条。
李隐错失延误了逃出京师的最佳时机。
于含元殿中听闻大军入城时,他便该在第一时间内出城的。
但李隐实难甘心,他彼时尚在想,即便李岁宁破城而入,可他布置在城外的数万亲兵禁军,以及黔中道大军,再如何败,却总归不可能毫无还手追击之力,纵然在城中开战,他亦有相搏之力……
可是想象中的追击并未出现,李岁宁几乎毫无阻挡地杀进了皇城,她后方无有追击,前方人心自行溃散,甚至有百姓自发为她开道正名!
李岁宁由东面破城而入,自皇城正南朱雀门入宫,李隐便只能从皇城西北方向离开。
皇城坐落于京师最北面,从西北方向撤离,这本是李隐最好的选择,他从此处出城,一路往西,便可退至山南西道与剑南道……可是,如今那条路上有柴廷阻挡。
李隐杀死了骆观临,可是人虽死了,设下的局仍还在运转着,就算拼死杀出城去,他也回不了剑南道了。
他不止回不了剑南道……
西面剑南道有柴廷阻途,京师北面则是关内道朔方军所在,且那里有吐蕃在生乱。
东面是东都洛阳与淮南道……
至于南面,且不说他想从南面逃离,需要从宫城横穿整座京畿,而城中各道已被李岁宁的人手控制……单说他即便能侥幸从南面脱困而出,可南面的黔中道……果真还能作为他的退避之处吗?
李隐此时仍未能得知城外佘奎的黔中道大军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故,但既然再无动静,便不可能只是败了那样简单……黔中大军既已无法为他所用,那便意味着黔中道也会、或者说已经脱离了掌控!
四面八方条条皆是路,可此时……却已无他一条退路。
午后,李岁宁的大军至皇城承天门时,李隐已退至芳林门,他本可以至少逃出城去,但是紧邻皇城的芳林门禁军守卫消息灵通,得知了城中之变,见“新帝”逃至此处,竟然索性反了。
李隐再一次遭到了背叛,芳林门的守卫统领甚至是他从剑南道带出来的部下。
李隐身侧的武将惊怒唾骂那名城门守卫统领,对方提刀掠杀上前时口中却反问:【王爷尚可叛己国,属下因何不能叛旧主?吾等纵然叛主,却为大义也!】
仁善之皮被撕下的代价意味着纵然遭到背弃,选择背弃者亦可占据道义高地,利益名节皆可在手,而不必背负背主恶名,从人性角度而言,这是极大的诱惑。
这份背叛让李隐愈发见识到此局此计的“歹毒”程度。
今日此城被设局者化作熔炉,烧去了他的华衣与皮肉,并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拥有的一切化作了锦绣灰烬。
而这熔炉之外,四面八方千万万杀机,也已齐备如弓弩,悉数围拢瞄准于他李隐一人。
此局此境,无人能破。
可是……他分明就要成为大盛的皇帝了!
他已经触碰到那个位置了!
却就在他伸出手时,忽然犹如被无形刀刃凌空斩断了那只已触及皇位的手臂……
从那一刻起,一切都失控了……
他在这方熔炉之中,灼热的空气里相继探出无形却锋利的银丝,一根又一根,将他缠裹住,直到此时再也动弹不得,彻底沦为了一只血淋淋的困兽。
而这些丝线的另一端,被那些不要命的疯子,悉数献给了同一人来掌控——那人叫李岁宁,却未必是真正的李岁宁。
……
李隐在芳林门遭到叛杀后,折损严重,被迫往西,向景曜门逃去。
景曜门的守卫是否同样也会选择背叛他无从得知,只因他尚未接近景曜门,李岁宁的兵马便已经到了。
起先是追击,而后是前后围堵。
李岁宁的兵马侵蚀控制的范围越来越大,李隐和他的人马被围堵的范围则越来越小。
被彻底围起来之前,李隐还有就近逃往修德坊的可能,坊内乃诸多官员府邸居所,带残部逃入坊中,便尚有趁夜藏匿的可能。
但李隐未再逃。
京师已被李岁宁掌控,藏匿也不过多苟活片刻,或被趁乱诛杀……他身穿天子衮服,自认不该是如此苟且死法。
而既已至此,他务必要见她一面……他要亲眼证实一件事。
忽然陷入这梦魇般的绝境中,一夕间失去一切,血液中无数不甘在叫嚣翻腾着,终于还是将他不愿正视的心魔浇灌壮大,几乎足以将他吞噬。
火把在夜风中鼓动着,马蹄自东面而来,踏在整齐的青石路上,发出并不急促的笃笃之音。
很快,李隐便看到前方将他围起的将兵们的神态一瞬间变得肃然恭从,纷纷让至两侧行礼,他们有序避让并收起手中长枪的动作,仿若在这夜色中为来人拉开了道道仪仗帘幕。
李隐终于见到了李岁宁。
第643章 记下今日
火把摇曳,一人一马在前,率军缓至。
健硕高大的马背上的女子一身黑袍,身形半融于夜色火光,唯面容分外清晰。
那是一张极其安静的脸。
马蹄慢慢停下,最后一声马蹄声回荡时,李隐仿若听到了掀天斡地的雷音。
四目相接之间,如有一道又一道雷声向他劈来,一道更比一道震撼,天地在他周遭被撕裂扭曲,如水般晃动着。
李隐没有说话。
他定定地看着那人,眼中仅能看得到她一人,他伸手取下了身侧副将手中的长枪,没有任何预兆与所谓开场白,即提枪走向她。
这是极其突然,而与寻死无异的举动。
被一名禁军搀扶着,面色苍白几乎已无力行走的李录,也十分意外地看着父亲上前的背影。
今日从太庙,到含元殿,再到芳林门……他的父王每走一步,便失去更多退路,继而得到更多背叛。
他目不暇接地看着这场大戏,看着父王的反应。
李录从未这样逃亡过,他的身体破碎残败已近无法支撑,但他的心情酣畅兴奋如同经历新生洗礼。
唯一的遗憾是,父王的表现还是太理智体面了,未曾流露出真正的崩溃失控。
直到此时……那根支撑着的弦,仿佛猝然崩裂了。
而这仅仅是因为父王见到了那位皇太女?只一眼?
李录看着父亲的背影,从中看到了无声的愤怒。
这不知名的愤怒,是李录平生从父亲身上见识过的最汹涌的一次情绪波动。
李隐身上宽大威严的织金衮服曳地,脚步由慢到快,幽暗的眼底带着愤怒的印证。
将兵们已然举起刀枪欲阻之,但在李岁宁的示意之下停住了。
李岁宁手中也有长枪,她一路提枪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