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她这位王叔之间,需要有一场由她来定义的了结。
李岁宁同样没有说话,她倏忽起身,右手中长枪挽转方向,足尖轻踏马背纵身飞跃,凌空出枪攻去。
她是迎战者,却也是率先出招者,没有等待观望迟疑,顷刻间变被动为主动。
——可真像啊!
——这实在太像了不是吗!
李隐心底有一字一顿咬牙切齿的声音震荡着,他握枪挡下李岁宁的攻势之余,当即就向她攻去,双方防守过招间,长枪相击发出锵锵鸣音,金色铁花迸溅。
二人皆不曾言语,对招间却自有喧嚣,那是来自往昔的风声。
锋利的枪头如镜,挪转闪动间,倒映着一幕幕旧时画面。每一记招式碰撞间,都有被遗忘在岁月之海里的旧时之音迸溅而出。
李尚第一次拿到长枪,是和一众皇子们在武练场上,她的王叔向她抛来一杆长枪,她伸手接住,尚不确定要如何拿握。
那时她还年幼,她的王叔还是个少年人。
少年笑着告诉她,将枪练得威风些,便可以吓退想要欺负她的人。
很长一段时间里,那杆长枪成为了她是否又长高了、长高了多少的对照之物。
她在那杆长枪的注视下渐渐长大,王叔渐有了青年人模样。
习武切磋之音,闲坐谈笑的回响,下棋时落子的啪嗒声……宫宴上有大臣酒后失言,她想寻个看热闹的搭子,转头去瞧王叔,总能对上王叔同时看过来的目光。
默契,温情,陪伴,如父如兄……毫无破绽。
李岁宁后来想,或许起初的一切都是真的,所以从无破绽。
那么,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的?
大约是她成为皇太子开始。
外出征战凯旋,返程时的李尚总下意识地记下各地风貌,她常会想着,此处风光不俗,待回京后可告知王叔,王叔洒脱不羁,喜好山川风光——
直到她不再是李尚,而成了李岁宁之后,她才明白,她的王叔喜好的不是游历山川,而是拥有它们,哪怕是以先毁掉它们为前提。
在某些方面,她这个做侄女的,和这位做王叔的,的确不乏相似之处。
或许正是因为足够相似,才会有交集纠葛,他最初才会留意到她这个同是深宫里的可怜孩子。
若她一直那样可怜下去,而不是拥有了他未能企及的东西,或许他便可以一直是她的好王叔。
他起初大约是想养一只同病相怜的兔子,谁料那兔子成了他心间猛虎。
她成为了他野心的参照,也于那一瞬间成为了他的阻碍。
枪影与回忆交织,搅碎了月色。
枪身相抵抗间,四目咫尺在望的一瞬,李隐终于未有急着闪撤,也终于开口,声音低缓而颤动:“你不该回来的……此番这京畿,乃我所平!”
这是愤怒,也是不甘。
女子乌黑的眼瞳注视着他:“你拿什么平下的京畿?我的谋士,和我的玄策军吗?——王叔。”
末了这一声“王叔”,让紧紧盯着她的李隐蓦地笑了一声——果然是她!阿尚!
“王叔的枪法似乎未曾精进,”李岁宁卸下对峙相抗之势:“这次换我来指点王叔。”
女子没有波澜的声音落下时,单臂挥转长枪,呼啸之音响起。
李隐震开这一击,挥枪横扫而去,李岁宁旋身跃起,李隐枪身扫空,掀起一阵疾风,掠起李岁宁的袍角。
李岁宁已然再次向李隐逼近,她身形移转间,手中招式不断变幻,或双手交替制宜,或于近攻之际同时握枪,右手在前,左手在后,以枪头为刀,以枪身为盾,合刀盾为一,攻守兼备。
她身法飒沓利落,如若流星,一招未毕下一招已至,一招之间包藏着另一招,旁观者几乎只惊见枪影如星痕,枪风如龙啸,而难以辨认其具体招式。
而若说李岁宁如流星,李隐则如静水,其力延绵不绝,其招式包纳无垠——正如他一贯示之于人的宽和之相。
李尚曾以为这是人如其枪的体现,否则又怎能说他毫无破绽。
可假的总是假的,尤其是当假象无法再取胜时——
在李岁宁步步紧逼的紧密攻势之下,李隐的枪法终于有了变化,开始变得急促,凌厉,陌生。
此时他已忘记了周身的一切,也忘记了自己的处境,亦不去考虑后路后果,此刻被困于这场对决中的他仅有一个念头……他要用阿尚从未领教过的枪法胜过她,若是可以,最好杀掉她!
那玄衣女子在他眼中已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团魔障……她本也不是人了,本就是死而复生的魔障!
但接下来的对峙形势却完全脱离了他的预料。
他欲以凌厉的陌生招式攻其不备,然而现实却换来了节节败退。
若说他以昔日招式尚可在李岁宁枪下谋求生机,与她勉强平手的话,那在他看来分明杀伤力更强的陌生招式却让他迅速出现了溃败的迹象。
李隐惊惑愤怒,再度挥枪,被李岁宁横枪格挡间,只听她道:“王叔,你可曾想过,你我之间的信任了解,正是你唯一的机会——”
“王叔该不会以为,昔日果真是凭自己的本领和心计杀掉了我吧。”
以陌生示她,还妄图能赢她吗。
她在战场上杀掉的哪一个强悍的敌人不是陌生者。
他自认为对她保留的陌生招式可以作为杀招,殊不知,此举才是真正丢掉了他本有的优势。
使出陌生招式同时需要对方用陌生的招式来化解,这意味着他再也无法预判她的招式。
李岁宁最擅长的便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拆解分析对手的招式,这是无数次残酷的战事所赠予她的能力,而先前一直只以如水之象示她的李隐,从未曾有机会领教过。
这即是李岁宁所说:【这次换我来指点王叔。】
这场了结或许从一开始就并非是身手与枪法,而是一场人性的了结。
四下众人早已奉令退避到十步开外之处,李隐的人已被悉数控制,但两侧的屋脊上已布满了弓弩手,箭在弦上,随时注目着下方的交手情况。
而此时他们眼见着李隐在改换枪法路数之后,已迅速落于下风。
败退数步的李隐使出最后一记杀式,枪身卷起强风,向李岁宁疾搠而去。
李岁宁不避反迎。
她手中的枪头与李隐的枪头在空中相击,而后枪身微微一错,迅速前移压住李隐的枪身,蓦地沉下力气,将其枪身堪堪压至一半时,人已飞身上前,踏踩在了李隐的枪杆之上,同时她抽回自己的长枪,单手呼啸着在空中抡转了枪头方向,蓦地刺向李隐面门!
这一切发生在瞬息间,李隐瞳孔骤缩,往后仰避间,猛然先抽回右手,紧紧攥住那迎面刺来的枪头之下一寸之处!
同时,他迅速抬一腿横扫向被李岁宁踏压着的长枪,那长枪脱离飞出的一瞬,被他用左手抓握住枪头,瞬息间他横握着那锋利枪头,已倏忽刺向李岁宁一侧脖颈!
李岁宁却已抢先一步,双手握枪身,借着李隐右手阻挡的力气,骤然提身一跃,同时压低上半身,先后提起左右腿,凌空翻跃腾起。
众人几乎只见得那玄袍身影如一道纤细迅捷的墨色闪电,不及李隐反应,已然轻巧地跃落到李隐身后,待她回身半直起腰身时,右手长枪已如雷霆之势刺向李隐后心。
枪头遇阻,那是李隐衮服下的甲衣,但出枪之人没有丝毫阻滞或收枪的动作,她的枪头沿附着那层甲衣毫不停留地往侧方刮去,衮服被长长划开发出布帛碎裂之音,她的脚步同时追随李隐欲图闪避的脚步,直至刺入不受甲衣保护之处,没入李隐右侧的肩臂中。
枪头锋利,破开皮肉,鲜血淋漓,筋骨寸断。
李隐手中长枪跌落,李岁宁收枪之际,他踉跄转身,咬着牙用左手抽出了宽大礼服下方腰间的佩剑。
剑出鞘,剑光雪亮刺目。
李岁宁却是横枪扫向李隐膝侧。
李隐猝然跪地,刚以左手中的剑撑地稳住身形,那枪已再次扫来,却是扫向他手中剑,剑脱手飞出,他陡然被迫以手撑地,剑坠地发出清脆鸣音。
“王叔已不配用这把剑了。”李岁宁提枪走向他。
李隐抬头看向走来的人,发出一声莫辨的笑音,万千不甘化作咬牙切齿的低问:“阿尚,你告诉我为什么……凭什么!”
为什么死了的人还能再活过来?凭什么人人都在助她?
要如何为人处世,要如何在这世上立足,要如何与人为善……这些,统统都是他教给她的生存计谋!
“因为我在做一个人,而王叔在假装做一个人。”
不愿不屑做真正的人,杀死了人性中所有不理智的东西,无时无刻不在强迫自己保持绝对的清醒理智——
倘若他没有强迫自己必须保持所谓理智,试着相信一次自己荒诞的直觉,或许早已发现她是李尚这件事了,是他病态的理智将他无数次从真相的边缘处拉了回来。
“归根结底,皆因王叔太过懦弱。”
因为内心惧怕,才会杀死不冷静不理智不清醒的自己,逼迫自己务必时刻清醒客观地谋算一切,仿佛这样才算安全。
一个游离于人性之外的人,注定会败给人性。
“懦弱,朕懦弱,笑话……”李隐一手撑地,垂首发出怪异的低笑,他颤颤闭上眼睛,道:“成王败寇,你动手吧。”
能死在下一位天子手中,也算体面。
枪风呼啸而来,李隐没有睁眼。
想象中的死亡没有来临,那锋利的枪头削去了他的发冠,一半头发也被削下,余下的发立时蓬乱披散,砸在了他的脸上,让他猛然张开眼睛。
“王叔素来喜好体面,但王叔所行未曾给大盛江山与子民体面,我便也不能给王叔体面了。”
她尊重对手的方式是亲手杀掉对方,而李隐不是值得她尊重的对手。
李岁宁提枪转身:“我会用王叔对待世人的方式,来对待王叔。”
李隐终于回神,猛然站起身:“……你不能!你不能!”
两名士兵再次将李隐按下,李隐披着散乱断发,形如疯子,他看着李岁宁的背影,终于发出失态的咆哮。
同样被制住跪在地上的李录,见状也终于如愿地笑了出来,越笑越大声,酣畅淋漓。
荣王在失控咆哮,荣王世子在大笑,父子二人为这京畿之乱作出荒诞讽刺的收场。
李岁宁将长枪交给了荠菜,翻身上马,沿着来时的路,往皇城方向缓缓归去。
路过玄武门时,李岁宁下马,等在那里的魏叔易迎上前行礼,手中捧有被明黄绸布托着的玉玺。
那是被李隐下令带出宫的,之后芳林门遭遇背叛,混乱中,李隐的部下散逃了一部分,玉玺也被带走,后被李岁宁的部下在城中追了回来。
“暂由魏相保管。”
李岁宁未有再行马,改为步行。
魏叔易跟在她身后,道了一声:“大事已定,恭贺殿下。”
只见她环视着四下的血迹狼藉,拿托付的语气与他说:“魏相也代我好好看一看,好好记下今日所见,这即是对我最好的恭贺。”
魏叔易怔然一瞬,心下陡然触动,而后微微垂首,郑重应一声:“是,臣必当细观,谨记。”
记下今日,而勿使这江山重蹈覆辙。
魏叔易看着女子单薄但笔直的的背影,继而抬首望月,月是峨眉弯月,轻盈月色洒在她肩头,她带着月色,走过肃静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