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叔易想,来日史书之上料想会细细写下,这一日,她是如何走过此处的。
若由他来执笔,他又会如何写呢?
魏叔易觉得,自己或该好好思量,早做准备了。
……
第644章 她赢得这样轻易
待得天近拂晓之际,大理寺、京衙等处的牢房中陆续有人被放了出来。
李岁宁未破城前,禁军在城中四处抓捕文人百姓,各衙牢房几乎都被填满。此刻他们突然被放出来,大多数人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先前被关在大理寺牢房中,他们固然也曾以耳贴壁,尝试分辨外面的动静,但仅能听到极细微杂乱的声音,唯一可确定的是惨叫厮杀声……他们下意识地只作是李隐的人在大开杀戒。
他们在牢房中痛斥大骂,吵嚷着要出去,约是过了正午,一名狱卒匆匆而来,隔着牢栏小声告诉他们:切莫再冲动喧躁,是皇太女入京了!城中此时正在厮杀!大军已往皇城去了!
众人大感震惊,却很难彻底听信这狱卒之言——皇太女不是已经殒身北狄了吗?怎可能突然出现在京畿!
他们向那狱卒追问详细,那狱卒也答不出具体,外面杀得正是凶猛时,大理寺衙门紧闭,没人敢在这等关头出去探听消息。
牢中众人便更难信服了,直到天色黑下,牢房里的喧哗才终于有减弱的迹象,如此折腾一整日,任谁也饿得没气力了。
有人向狱卒讨要饭食,那狱卒倒也很好说话,不多时便带着几人提着几只装满了热腾腾咸粥的饭桶,一摞粗瓷大碗,隔着牢栏给众人打饭。
饿得极了也顾不上挑剔滋味,一名身着长衫、身高近八尺的壮实文人,将空了的碗伸出去,拿一口齐鲁口音要再来一碗。
那狱卒又给他添上几勺,边嘀咕一句:【阁下这饭量胃口可与常家郎君一较高下了……】
那文人听着这句,不由问:【哪个常家郎君?】
狱卒却顾不上与他细说什么,已接着去前头给其他人打饭去了。
分完饭食后,那狱卒离开,约过了一个时辰,去而复返,这次的语气愈发笃定了,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打探清楚了,确是皇太女殿下入京了!】
又安抚众人,此时外头正在追捕李隐和他的残部,待晚些局面稳当了,再放他们出去。
牢房中变得喧嚣,本打算吃饱了睡一觉的人顿时精神百倍,双手扒着牢栏与那狱卒询问究竟。
狱卒眉飞色舞地向他们讲述听来的消息,包括城中无数人自发为太女开道的盛景。
众人听得又激动又嫉妒,牢栏都要抠烂了——若非被逮来此处,他们也会是为太女开道的那个人!
直到天色将亮,李隐已被太女亲自拿下的消息传来,而一支玄甲军正式接管了大理寺。
那嗓子已经说哑了的狱卒跟着自己的上峰,伏地而跪:“小人愿效忠太女殿下!”
说来惭愧,这类似的话,他这两年可没少说,卞军入城时,李隐入城时……他都这样跪下表过忠心。
他就是个懦弱的无名小卒,身后有一家老小,抛头颅抗争的事他做不来,也比不上那些一腔热血被关在牢中的文士们。
狱卒将头埋得很低,但从私心里说,他这一回,跪得最是甘心。
皇太女四处平乱,他万分钦佩这样的人,就像先太子一样。而他今日才知道,先太子竟也是女子,和皇太女一样的女子。
狱卒支起耳朵听着,听到那群玄甲军未有发难之意,便安心地松了一口气。
之后,他奉命打开了牢门。
那些文人们涌出大理寺。
前后门处皆有玄甲士兵把守,天色尚未完全放亮,那些士兵们身上似乎还沾染着潮湿的血腥气,叫人不自觉便生出畏惧。
有人向他们走来,却是两名女子。
走在前头的是郝浣,她披着甲衣,除下了头鍪,绑得很结实的发髻稍有些凌乱,却与她更添两分英气。
慢后她半步的是吴春白,她跟随李岁宁自洛阳而来,一直在城外大军中静候消息,是晚间才入的城,行走各处安稳人心。
有文人认出了吴春白,她昔日为京师第一才女,常出入花宴诗会,让人印象深刻,只是众人都未曾想到这位闺阁才女,此时竟会与皇太女的大军一同出现。
吴春白向那群文人们施了一礼,道:“太女殿下言,有如诸位宁将生死置之度外,也要为苍生求公者,大盛兴盛之日必不远矣——”
“今日之战承蒙诸位相助,我代殿下向诸位道谢。”
看着那再施礼的女子,听着这一句“代殿下道谢”,众人或受宠若惊,或觉自己当不起,更多的却是难以言说的触动。
他们今日经历了一场生死,眼见高楼塌陷,震动悲怒却也心生绝望。
而于这绝望之间,忽闻那救苍生者自北狄归返,力挽狂澜,并救他们出生死牢狱,却又反与他们道一句谢……此中心境,非亲历者无法体会言明。
他们终其一生,只怕也忘不掉这一句道谢,这一声“承蒙诸位相助”了。
他们向吴春白深深施礼还之,有人洒下热泪。
离开大理寺,长街之上格外寂静空旷。
白日里的那场混乱,有文人衣衫被扯破,发髻散落,鞋履也不知所踪,此际赤足奔走,却未觉有失尊严。
今日时局既定,北狄之战既胜,便无人可以夺去他们的尊严。
是以即便此一时衣冠不整,他们却也自觉开阔落拓,于泪水中环顾四下,不禁哑声高呼:“——天不亡大盛!”
雾蓝天穹下,有人跪在长街之上,向天地以及这天地间残留的血迹郑重叩首。
他们坚信,这些血迹终会成为公道盛世的土壤。
登泰楼也终于打开了大门,那些文人们争先恐后地涌了出去。
孟列目送那些激动的文人离去,让掌柜的备酒来。
掌柜的不禁讶然,东家甚少饮酒,且这才一大早,就要喝上了?
孟列转身往楼中走去,笑着说:“今日当庆贺。”
掌柜的忙笑着应是,抬脚跟了进去。
与此同时,刑部衙门外,乔玉柏和一群监生们,终于等到乔央被放了出来。
“阿爹!”乔玉柏含泪上前:“您没事吧!”
国子监外分别时,他当真以为要失去阿爹了。
乔玉柏此时仍在后怕。
那些禁军将乔央从国子监带走之后,那禁军统领在路上目睹了城中几近无法压制的乱状,那过于汹涌的民意人心,让其心中不免生出两分摇摆——
那名统领思来想去,最终选择将乔央单独押入刑部大牢,名曰,等待新帝事后下令裁决。
但“新帝”未来得及下令,甚至未来得及成为真正的新帝,反而是皇太女大军入京的消息率先传来。
乔玉柏很难不后怕,若非大军及时入城,阿爹即便暂时被收押于刑部大牢中,却也绝对不可能活得过半月之期。
宁宁打乱了他们的计划,却也救下了他们。
乔玉柏此时便哽咽道:“阿爹,是宁宁回来了……”
“我已经知道了,知道了……”乔央打断儿子的话,突然抬腿离开。
还没来得及诉说几句的乔玉柏忙要追去:“阿爹!”
却听自家父亲头也不回地道:“勿要跟来!”
乔央甩下儿子,直奔内宫而去。
宫中各道均有重兵把守。
因有唐醒令人为乔央带路,乔央才得以畅行无阻。
一路问询,跨过一道又一道宫门,乔央最后却是来到了象园外。
此时天光已白,身穿黑袍的女子就坐在象园大门外的石阶上。
这样重要的一日,她却独自来了这偏僻处静坐。
就和从前打了胜仗之后,也总喜欢一人呆着时一样,竟是从未变过。
见他来,那少年女子向他招了招手。
泪光模糊,乔央看不清她的神情。
乔央上前数步,再难压制诸般情绪,撩起长衫,郑重地行礼拜下。
这是一场不需要试探印证的重逢。
“别跪着了。”女子的声音响起,她似乎轻拍了拍身侧的石阶位置:“来与我同坐。”
好一会儿,乔央才得以直起身。
乔央最终在李岁宁下方一节石阶上坐下,揩去眼角的泪,才哑声问:“殿下怎独自来了这偏僻处?”
“依稀记得此处有一棵枣树。”李岁宁看向左前方,道:“过来瞧一瞧,果然还在。”
乔央循着她的视线看去,老枣树下方生着青青杂草,草间静静躺着一只白玉酒壶。
李岁宁将双手撑在身侧的石阶上,任凭自己有些出神地说:“这一回,我赢得格外轻易,很觉坐享其成。”
这最后一战,她本做好了持久对峙的准备,却没想到自北狄回来,便可直奔京畿,仅用了一日,即坐在了这旧时之处。
她说:“能这般轻易,是因为有骆先生,老师,你们替我谋划而来,这一局是你们替我赢下的。”
乔央却不赞成:“这仍是殿下所赢。”
“此为人心。”乔央说:“而自古人心最难赢得。”
此局非是单凭他们几人可成,这之后自有千万万人心做网。
而赢得这人心的漫长过程,又何谈轻易?
这两世以来,她行事又何曾容易过?
若能叫她觉得容易一些,也叫这苦难苍生容易一些,便是他们这些追随之人的莫大荣幸了。
这世间不能只有一位英雄,否则是对其他人的不公,更是对英雄的不公。
那样的不公已经有过一次,便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助殿下,亦是助苍生。”乔央道:“殿下与苍生同道,才会得苍生相助。”
她不单是同道者,更是开道者。
因此唯有她能成为苍生国运的化身。